苏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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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唐戴叔伦

    东晋末年。

    一弯溪水,绕过青山叠嶂,与苍翠的竹林。

    千载悠悠。九曲十肠。

    溪边建了一座名叫憩园的恢宏园林,大财主萧涧举家迁居于此。萧涧原本生活在北国,多年做木材生意,腰缠万贯,年过五旬之后,忽然想弃商隐居,便迁于南方美丽的水乡。他的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萧篁,年满二十,面若桃花,多情目。

    锦衣玉食,万千宠爱。快乐中却有种寂寞的忧愁,恰似一溪烟雨。

    溪中游鱼甚多,尤以鲤鱼为众,长者可达两三尺。一个风雨之夕,萧篁把丫环支走,独自撑伞在溪边漫步,不知不觉竟然离开宅院很远,行至一处曲折的河湾。正欲转身归去,忽见岸边溪草中伏藏着一条金色的鲤鱼,他蹑手蹑脚走上前猛扑过去,本以为那鱼会剧烈地挣扎一番,却温柔地一动不动。再仔细看,搂抱的竟是一位绝色女子,唬得他纵身跳上岸。

    那女子却道:“公子勿要害怕,我名叫苏溪婷,本是这溪中的一只鲤鱼,久慕公子雅名,今番特引来相会。”

    “能够与姑娘相遇,是我三生修来的缘分。”

    苏溪婷原本是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一只金鲤,因触折池中仙荷,被贬入凡尘苦历千年。至今还差十岁即可功德圆满,重登仙界。在溪中她已历经九百九十年,这段漫漫岁月里,无数次险遭灭顶之灾,差点成了岸上渔人与溪中恶蛟的腹中之物。

    千难万险本已过,可怜她又恋上了溪岸上的公子。

    萧篁之后亦动了情思,茶饭不想,只念佳人。每逢风和日丽的天气,或者月上柳梢头的良夜,便去溪边与苏溪婷幽会。人鱼虽为异类,却可同生情种,通络情丝。

    溪水下行百里,有一处深潭,名桃花潭。潭里栖着一只独角黑额的蛟龙,专以溪中鲤鱼为食。苏溪婷为此惶惶不可终日。萧篁背着父亲从库房偷出五百两黄金,雇了四十余个虎背狼腰的壮汉,又打造出尖叉利剑与牢不可破的罗网,去桃花潭捉蛟。历尽艰辛,终将恶蛟拖出水面斩杀。

    苏溪婷再无后顾之忧,与萧篁上行会稽山,下入桃花潭的水府。更多的时候,是在溪中戏水,或者仰在溪边沙汀上,看黄昏的落日,晚霞孤鹜,与溪岸杨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隆冬将至,雪落四野。苏溪婷许久没有看见萧篁的影子。她忧心如焚,化作渔姑去萧府打听,才知萧公子被太守千金之女看中,选为夫婿,已去郡邑成婚。萧府上下张灯结彩,处处挂红,苏溪婷看去却像是她挥洒的一腔殷红血。

    十日前,萧篁随父亲萧涧去郡邑参加太守之父的八十寿诞,太守千金对他一见钟情。太守亲自出面提亲,萧涧虽知儿子看不上太守千金,却不敢违拗太守之意,否则有家破人亡的危险。萧篁是个恋风流不爱富贵的人,怎会愿意这门亲事,苦于父命难违。太守怕他们父子回家后生出事端,就强留下,逼迫三日后完婚。

    洞房花烛之夜,却是有情人断肠时。

    苏溪婷混入太守府,将萧篁父子带出。不料中途被一位乌眉老道赶上,二人斗法数十回合,终被老道用金袍刮下一大片皮肉,落在地上化作片片金光闪烁的鱼鳞。她差点丢了性命,落荒而逃,只听得老道笑道:“我当是哪路神仙,原来不过是只鲤鱼精。”

    因为伤势太重,苏溪婷一直穴居在桃花潭里的水府,慢慢恢复元气。雨落水涨,水落石出,两番寒暑转眼而过。清冷的溪水,情人的思念。溪上明月依旧在,只是情人隔两边。近几日她一直心神不宁,水府中的定水石骤然爆裂了,难道人间山河破碎、要乾坤再造?她走出水府打探方知,车骑将军刘裕用棉被捂死晋恭帝司马德文,篡位称王,原先的帝党臣僚被诛杀殆尽。她忽然念及萧篁的安危,不知他的岳父太守属于哪一党。

    溪边原先恢弘气派的萧家憩园,已化为一片灰烬,剩下些石梁石柱东倒西歪地横在那里,像狼籍满地的人的尸骨。萧家已遭受灭顶之灾。富贵风流,宛然一梦。

    苏溪婷离了萧宅,直奔郡邑。死牢中关押着两个囚犯,正是萧篁夫妇,萧篁已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怀有七月身孕的夫人气若游丝,恐将不久于人世。苏溪婷使法术将二人带出牢狱,去会稽山辛崂洞找辛崂仙子求助。辛崂仙子亦是一筹莫展。

    “萧夫人阳寿已尽,命该如此,本仙姑无力回天。”

    “那肚中的孩子岂不?”

    “我倒有一法可保住孩子,只不知溪婷姑娘是否舍得?”

    “舍得,舍得。”

    “我用移胎术将萧夫人肚中的胎婴转入你的腹内,你愿意承受后三个月的怀胎之苦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你对萧公子一往情深。”

    萧篁泪眼汪汪地望着苏溪婷。她含笑答应。

    寂静已久的小溪边,盖起一座简陋的茅屋。苏溪婷挺着大肚子躺在木床上,行动十分不便,加上天气炎热,身上长出很多痱子。长久没有梳洗打扮,曾经顾盼生波的美仙子,一下子苍老许多,曼妙如水曲线的身材亦臃肿起来。她真切地体验到作人母为人妇的辛苦与快乐,比得上过去九百年的时光。萧篁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能遇着这样钟情的奇女子,无憾此生。他早就渴望与她结为连理,共枕而眠,让她为他生下许多小孩,但想不到会是这种方式,令他心碎,令他含着快乐的眼泪。

    一个风雨之夕,小溪涨满了水。

    苏溪婷生下了那个出世前就已饱经忧患的孩子,因为太过疼痛,她一度现出鲤鱼原形。是个男婴,团头大眼,哭声响亮。为纪念这段曲折的经历与苏溪婷的一番苦心,萧篁给儿子起名叫萧溪。

    萧溪长得很快,会叫爹和娘了。萧篁又将茅屋修葺一番,栽了一圈玫瑰作篱笆,院中种满了勿忘我花。他拓荒出五亩水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苏溪婷则在家中照顾孩子,闲暇时就纺丝织布。她想为自己做一件嫁衣,她还没有穿过嫁衣。萧篁有时会到附近山谷里摘回一篮野果给她们母子吃。碰上阴雨连绵的天气,一家人就坐在茅屋里,看外面的溪水上一片烟雨迷蒙

    快乐的时光格外匆匆。

    七年过去,苏溪婷贬下凡间苦历千年的期限已满。王母娘娘派金童使者谕令苏溪婷返回天庭。金童使者面前,她泪水涟涟,长跪不起,她舍不得凡尘的夫与子与平淡的快乐,愿舍弃仙缘做个百岁的凡人。金童使者回奏,王母怒不可遏,为示天威,将苏溪婷打回原形,永世在溪中做一只游鱼。

    萧篁终日在溪中寻那只游来游去忧伤的鱼,风雨不阻,几度寒暑。发上白了,不知是岸边柳絮飘落他头上,还是时光与流水太匆匆?曲终人散,溪水长流,从前世流至来生,流不尽的忧伤与别离情。

    萧溪后来做了郡邑的太守,为怀念鱼母苏溪婷,便在溪边建了一座亭榭,名曰苏溪亭。三百年后,一位羽扇纶巾的诗人游览至此,望着清澈流逝的溪水,与烟雨苍苍,汀沙云树,恍若忆起前尘往事,潸然泪下,即兴吟出千古传颂的诗句: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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