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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刺鹫在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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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离马鬃滩有千里远的玉树草原上,蓝天,白云,绿野,不时在牧人们的视野中出现。远处雪白的羊群,缓慢移动的牛群,再配上高速流动的马群,有牧群点缀的夏季草滩美如画卷。可是,今天围集在一起的一伙人中,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迷人的风光。

    立夏时节,正是骟马的好时候,牲畜们都能啃饱青草,天气也干燥,少有蚊虫叮咬。

    “铁下巴,该骟的儿马有十匹,我都拉来了!”胖男子洛桑兴奋地朝一个黑脸汉子喊道。

    这个黑脸汉子朝洛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用粗布围脖裹紧了下巴,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对于他的这副打扮,玉树草原上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

    在一大群马中,有十匹待骟的儿马混在里面,儿马似乎预感到即将要受痛苦,从被洛桑赶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消停过。它们在马群里嬉戏、追逐、奔跑,闹得整群马都安稳不了,好像是故意要给铁下巴一个下马威。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想把三四岁的儿马从马群中套住骟掉,没有过硬的功夫是不行的。牧民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铁下巴,想领略他的风采。

    铁下巴从容地燃着了一把藏香,面向天空祝颂了一番,然后把一坛好酒打开,洒了一些,算是祭天、祭地、祭保护神。

    剩下该做的事就是烧圣水了,牧民们轻车熟路地用数块大石头支撑起一口大铜锅,在锅内注满了从泉眼里舀来的清水,然后在铜锅下添置上木捆,点燃之后,由两位帮忙的壮汉手持皮风箱不停地往火塘内送风,帮忙的人则不断添柴,约过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将满锅水烧开。

    此时,牧民们请来的一位身披紫色长袍,上了年纪的巫师走近铜锅,从容地将双手浸入沸腾的水中,似乎是在测量着水温。过了一会儿,他从水中收回双手,又将事先用酥油面捏成的神马、神牛等祭品抛入水中,那些平日里遇热水即溶的酥油,此刻在沸水中竟安然无恙,一直保持着原形。神马、神牛在水中活灵活现。一直煮了有半炷香的工夫,祭品才被巫师用手一一从沸水中捞出,放置在事先支好的盘子内。铁下巴热布则不时地上前帮巫师取这取那。

    锅下仍有人在不断地添柴、鼓风,锅里的水仍在翻滚,巫师又拿起一个又长又粗的马尾巴,蘸满热气腾腾的沸水,向早已裸露上身、等候在四周的牧人身上洒去。那些被沸水洒到的人,个个眉开眼笑,没事一般。铁下巴也单膝跪下来接受巫师的蘸洒。之后巫师又蘸满热气腾腾的沸水向即将要被骟的马儿身上洒去,算是净了牲畜的身子。

    周围的牧人们随即发出一阵阵“哇呀呀”的大喊,意为助威,驱除恶鬼。

    巫师放下马尾,用一只手从熊熊烈焰中取出一把早已被烧得通红的无柄斧头,将食指穿入斧柄的孔内,在支锅的石头上敲净火灰,另一只手掏出一根羊毛绳穿入斧头孔内,此羊毛绳竟不怕火,完好无损!然后他双手拉住绳头,吊着红彤彤的斧头在四周低头俯首的人们头上左右转了三圈,再将斧头抛入铜锅中,顿时人们听到一阵“嗞嗞”的淬火声传来。

    过了片刻,在铁下巴的帮助下,巫师又从火堆里摸出几块烧得通红的鹅卵石,置于左手掌上,右手抓起一把楷耙、柏香籽撒在石上,顿时石头上卷起一股红焰和焦味,然后巫师以手托石、在人群头上转圈。石头渐渐由红变暗,被他抛入水中。

    至此圣水已经做好了。

    仪式完毕,巫师将酥油做的神马、神牛和牲畜的阳jù分成数块碎开,连同烧过的石头、沸水,分给早已等候在四周的牧民,圣水被人们虔诚地装入各式各样的小瓶中,大家都认为这些圣水圣物可以包治百病。

    一切准备就绪,铁下巴用圣水和青稞酒洗净骟马的刀具,并依次把酒洒到每一根套马杆上。最后,把剩下的酒让几个牧人喝掉了,祭神仪式才告结束,套马开始。

    按照计划,铁下巴让洛桑和几个牧人从四面八方控制马群,不让马群跑得太远,也不要它们挤得太近。自己则独自进去套马,当他挥着长长的套马杆冲向儿马时,整个马群都被冲得奔跑起来,就像翻滚起伏的浪潮一般,那些草原精灵一个个东驰西突,撒欢嘶叫,让整个马群的形状变幻无穷,把牧人们看得目眩神迷!

    只见他潇洒地几个起落,策马几个来回,便隔离开了一只儿马,铁下巴把套马杆猛向前伸,对准那匹儿马套过去,只见那匹黑鬃儿马受了惊吓,四蹄抖动快如旋风,头部忽左忽右,竭力躲避着套马杆前面的绳套儿,洛桑眼见绳套儿几次就要在它的头上抛下,都被这儿马躲开了,心里不免有些急躁。

    马群里的铁下巴却不慌不忙,他巧妙地挥动着手中长长的套马杆逗引着儿马,趁儿马分神的刹那一抖手腕,绳套儿便勒紧了儿马的脖子,然后使了一个猛劲,策马小跑了几步把儿马拽倒在地,接着他从马背上跳下,熟练地捆绑起儿马的四蹄,将儿马胯下骟蛋打鬃后,手起刀落,儿马嘶叫一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铁下巴忙从怀里取出一个药丸嚼着,又含了一口酒喷到儿马的伤处。不一会儿儿马便安静下来,他则乘机取脱了蹄子上的绳索。

    一袋烟的工夫,如此几番折腾,所有的儿马都当了太监,从此它们将安心服役,不再对母马垂涎三尺。

    “铁下巴,你再给这匹马钉个掌吧,你看,老掌子都磨烂了,走道不稳!”一个中年牧人将自己的坐骑拉到热布跟前,卸下了鞍子,取了几个牛皮袋子过来。

    “你钉的马掌好,马儿走起路来嗒嗒响。一传十,十传百,我耳朵里就听见了,这两包苻茶和两袋盐你拿去吃,算我夸奖你的手艺。”

    热布点点头,将牧人的马儿牵到马桩前拴好,然后把马的四条腿都捆住,将要钉的马脚抬起搭在木凳上检查,然后用一把自己打造的专用钳子把旧马掌的钉子一颗颗取出。热布小心翼翼地使唤着工具,唯恐伤着马蹄。钳完后,他拿着半圆型长铲刀,用肩膀顶着马腿一点点铲去坏、烂、裂开了的马蹄。再从帐篷里的工具箱中找出一个和马蹄形状相似的铁掌比对,用铁锤钉上。

    铁下巴没有重复在马蹄原有的钉眼上钉,而是错开了,他钉在马蹄上的钉头一律朝外斜,这个技巧让中年牧人看出来了!

    中年汉子暗暗赞叹,他回头跟旁边的人说着:“我这匹马烈得很,一旦被钉痛,会蹶脚踢人的!我家尕娃从小跟它熟,可都不敢碰它,只敢远远地给它添草。可你看现在,它到了铁下巴这儿乖得跟汉民家的猫一样!”

    “可不是嘛,铁下巴的身上有股魔力。”

    铁下巴钉完马掌后,用平口钳剪去露在马蹄外的钉子头,并用锉刀把马蹄锉好,做到钉过掌的马站立时,众人都看不出马蹄上是不是有掌。很多人都朝铁下巴伸出大拇指。

    “铁下巴,你可真行啊,看来我们草原上可以没有别人,但不能没有你这个匠人啊!”“那也不见得吧!”早在一旁的牧民阿旺冷冷地咳了两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人们盯着眼前这个高大且有些肥胖的汉子,不知道他想展示什么技能。

    “阿旺,你凭什么说不见得啊?”

    “凭什么?就凭宝龙兄弟马上要来求我。”

    “他求你做什么?”

    “等着看吧,过不了半口烟的工夫你们就知道了。”阿旺说着不屑地抽了抽鼻子“这千里草原上可不是仅有一只鸟儿可以飞翔。”

    “哦,我知道了,宝龙家里养着走马,肯定是想让阿旺给他压马,对不对啊?”

    “那当然,光会钉个马掌有个屁用,关键是要会压马。这就好比娶婆娘上炕,光啃两下嘴巴有啥用?得动胯下的宝贝,得用真功夫!”阿旺用力使着粗大厚实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神气地将脑袋昂上了半天。

    阿旺所说的走马可是稀罕物件,这草原上的走马可不同于一般的马。走马的“走”是指马儿拥有极优雅的步态,远看上去不踮不奔,脊背平直,不晃动不起伏,四蹄高举前插,依序不乱,快如飞轮。上好的走马,在鞍子上摆一碗酒,百里草场云飞一圈,停下来,碗中的酒硬是不泼不洒。这马便称为上好的走马,一匹好的走马可是价值不菲的,拥有一匹好的走马是无数牧人的梦想。

    好的走马是人驯出来的,行话叫“压马”玉树草原上压马的高手就数大胖子阿旺了,他可是个中好手,能压一匹骏马的同时引着另一匹并排疾驰,被压着的马一身轻松,随行的马反而通身大汗,由此可见这里面门道精深。

    “阿旺。我家的‘老好人’犯了‘三条腿’的毛病,看样子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了。你有啥法子没?眼看走马会就要到了,我还等着卖它攒钱呢,心里真急啊。”果不其然,牧民宝龙牵着他家的“老好人”一路小跑过来,急切地寻找阿旺。

    “着什么急啊?看你躁的那副狗熊样,活脱脱一个大肚子女人!”阿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宝龙和他身后的黑骏马。

    “呸!你酒喝到屁眼里烧得慌啊,张嘴就是脏话,不乱说能死啊?”

    “哟,这还嘴硬上了,我说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压马?”

    “压啊!”“那好,过来在我耳门子跟前好好叫一声老哥我就给你压!”

    “你去河滩里洗洗你那屁眼吧,美死你!还让我叫你一声老哥,这老哥是随便叫的吗?我下半截子长毛的时候你裤裆里的小鸡鸡才从蛋里孵出来。”

    众人一阵哄笑。

    “不叫是不是?不叫那我走了。”阿旺脸上有些无光,他佯装要走,转过了身子。

    “哎,别走啊,这么着吧,咱们老兄弟好说话。你也别使唤我叫你这叫你那的,我是这西玉树出了名的铁嘴。这样,我请你喝酒行不行?孩子他阿妈刚酿好的青稞酒,头一盅,烈着呢!”

    一听说有酒,还是烈酒,阿旺的喉结顿时不自觉地咕咚了一下,他觉得嗓子有些干,可还是沉住了气。

    “那不行,酒喝一顿就完了,哥哥可是一辈子都能当的。你以为我不识价钱啊?”

    “你还真杠上了是不是?”

    “不叫啊,那我真走了!”

    “别,别走啊!行,算我今天点子背!老哥,你就赶紧给我想办法吧!”

    “啊?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阿旺假装没听见,用手拢着耳朵示意宝龙再叫一遍。

    “叫你还装大尾巴鹰。”宝龙恼了,上前用十指死死掐住了阿旺肥胖的肚皮,使劲攥了几把。

    “哎哟,好了好了,你叫了我听见了。”阿旺不一会就招架不住了,忙举起双手示弱,宝龙又狠狠掐了他一下才悻悻地停下手来。

    “好,我这就给你忙活去啊!”阿旺气喘吁吁地刚要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哎,我说,你刚才说你媳妇酿了啥来着?”

    “少废话,赶紧忙正事去,酒少不了你的!”

    “这就对了嘛!快去拿条绳子来。”阿旺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瞧你那狗熊样,迟早喝死你这老东西。”宝龙白了阿旺一眼,嘴里骂骂咧咧地跑去拿绳子了,紧跑几步嘴上也笑开了花。

    不大一会,阿旺就在草地上用劲砸下了两个大木桩,然后在桩上拴上了一条大绳。罢了,他骑着“老好人”在草场上开始兜大圈子,等到胯下的马热身见汗时,阿旺突然快马加了两鞭,马儿吃疼便疾走如飞,在阿旺的牵引下直奔绊马的绳索而去。众人看得都有些害怕,这哪是压马啊,简直是在害马嘛!要是把马摔成了残废,可就赔了买卖喽。宝龙听到了众人说的话,心都揪到了嗓子眼上,可他硬是没有让阿旺停下来。

    眼看着“老好人”直奔绳子而去,接下来便是突然的一下跌扑,马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可“老好人”毕竟是一匹老马,老马有老马的血性和耐力,它在危险突如其来的一瞬间猛蹬后腿使身子跳了起来,可还是有点迟,绳子还是硌到了马腿上,那绳子很紧,就如同一把不带刃的刀子一样硌疼了马儿,使得马儿在跳过了绳子之后又不由得紧了几下脚步,以免身子失去平衡,可就是这多余的几下让“老好人”的四条腿终于迈到了一个点上。不等它痼疾重犯,阿旺在马上即刻加鞭,这时的“老好人”恰好已经完全倒过脚来,四蹄穿插有序,酣畅淋漓地走了起来。阿旺在“老好人”背上稳如泰山。

    “你个狗日的,还真有一套啊!”宝龙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阿旺拽停马儿的缰绳翻下身来。

    宝龙兴高采烈地上前亲了阿旺的额头一下,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阿旺笑得很有些骄狂,他双手大拍着腰间的肥肉,隔着袄子也能把肉皮拍得啪啪作响,其间还不忘斜着脑袋瞅了铁下巴一眼。热布没工夫说笑,草草收拾着东西。

    离开马鬃滩后,热布在凡尘俗世中找着失落的记忆,过了几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最终凭着一身手艺在玉树草原安了家。回想过去,炎热的夏夜里,他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与鸣虫共眠于野草丛中。寒冷的冬天里,他蜷缩在自己铁匠铺的墙角,烧铁火炉隔着厚墙散发的微温不足以帮助他抵抗北风的刺骨之冷。好多次,望着土屋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他的目光哀怨无助。

    好在,他还有个伴儿,一个名叫刺鹫的小男孩。

    刺鹫,是刺儿头的秃鹫,是草原上的一种烈鸟,性情刚猛无比。热布遵照草原人的习俗给儿子起了这个俗气、难听却很硬朗的名字,他不希望儿子将来有多富贵,只希望儿子的命够硬,能够经受住生活的磨难。

    也许是名字中代表着冥冥之中的某些精神,刺鹫确实是个小刺儿头,他年龄虽小,可天生臂力过人,打架从不输给同龄的孩子。他单手甩出的石子,指哪打哪,百发百中,赶马而不伤马。他骑马从不用鞍子,就骑光背马。无论多么烈性的马,只要一被他抓着颈鬃,翻身跨上后,屁股就像在马背上生了根似的,任凭烈马怎样奔跑也绝不会摔下来。

    草原上的玩伴们都被刺鹫身上那种特有的神秘气质所吸引,刺鹫能在疯狂奔跑的牦牛群里安然无恙地出入,牦牛们挑过狼脖子的犄角都躲着他。他能搂着挑死过三头野狼的牦牛王的脖子亲热,有好几回他都被父亲从牛肚子那茂密的牛毛中拽了出来。刺鹫还从野狐狸嘴边抢羊羔,在残破的佛像肚子里过夜。

    要是饿了,野地里坚硬似铁的弃肉连皮都被他嚼得津津有味。更让人叫绝的是,刺鹫身上火气极大,寒冬腊月里不穿长袄就敢出门玩耍,且从不得病。寒冬时节草原上滴水成冰,他却能赤身赤脚在冰凌疙瘩里行走奔跑,脚上从来不长冻疮。

    玩伴们都知道他有个不肯轻易露真面目的鬼阿爸,所以背地里都管刺鹫叫鬼娃娃。虽然玩伴们都喜欢他,可大家又不敢太和他亲近。一半人是因为怕打架输给他,更多人则是怕刺鹫的父亲,怕他父亲的那张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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