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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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景宣坐在酒席上,觉得很不自在,简直是如坐针毡。他不停地用目光把骑龙火锅店打量了数遍,最后盯着弓酬交错的同窗。看着昔日的同窗不是戴上了博士帽,就是叱姹商界,要么顶着国家干部开着轿车,或者干脆自己当老总,陆景宣望着这群西装笔挺的同窗,再捏了捏军装,心里有些怅然。

    “兄弟,要我说你赶紧脱了这身军装,出来跟哥儿几个一起干,决不至于亏待你”陆景宣朝趴在自己身上吐着酒气冒胡话的山猪笑,算是回答。扶好山猪,陆景宣吞了口冰啤,点上烟,抽开了。

    烟圈,兀自舒展,把陆景宣裹住,云里雾里的他突然意识到,他早过了而立之年,可仍旧一事无成。挂着个上尉衔整年都耗在道梁那个鬼地方,带着几个兵,守着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的仓库。都34的人了,还是孑然一身。陆景宣狠吸了几口烟,扔到地上使劲踩灭了。

    酒过三茬,包间里杯盘狼藉,人也东倒西歪,满嘴胡话。陆景宣苦笑了半会,你们可以醉,我可不能醉,我又何尝不想大醉一番,醉得起不来更好。他害怕跟同学道别,趁着这个时候戴上军帽,搭公交车去了码头。

    江风吹冷了陆景宣燥热得陀红的脸,调侃地把领带吹得上下翻飞。望着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江面,偶有几盏船灯在黑寂的水面摇曳,陆景宣想三峡的纤夫、想朝天门码头的过客、想张继的枫桥夜泊,最后延展到道梁、过去、今后。

    喝毕业散席酒那天,陆景宣豪壮地跟同学说他要去部队实现多年的夙愿,扛枪卫国,建功立业,当魏巍笔下的最可爱的人。接着,他就醉倒了,醉得不省人事,他隐约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喝醉,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陆景宣就提上简单的行李,打着差强人意的背包去部队报到。总队首长亲自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底下的支队,然后支队领导又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把他交给了道梁中队的队长万奎,就钻进了越野车。

    陆景宣看着消失在尘土中的越野车,半晌才想起,站在身边的队长。他红着脸问队长,我们这是去哪儿。队长黝黑的脸开了花,揪着陆景宣的手上下抖动,陆景宣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吓得急忙把手往外抽。可惜给队长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的手怎么也抽不出来,只觉得有双厚实的长满茧子的手把你捏得生痛。无奈,陆景宣只能放弃抽手的举动,等队长自己停歇。

    憨厚的队长脸还开着花,等他发现陆景宣的脸红到脖子根,就停止了抖动,可那双长满茧子的钳子般的手,依旧把陆景宣夹得生痛。“指导员,欢迎你来道梁,走,咱们上车说。”队长没等他答话,就抢过陆景宣手中的行李,使劲往车上推。陆景宣揣了口气,拼命拽了行李不让队长动,心里想,这人简直就一蛮牛,也不管人愿不愿意,非得霸王硬上弓,这以后整天待一起还了得。

    毕竟队长是老军人了,哪能顾及到这个刚从地方高校出来的文弱书生的感受,在他的格言里,一个合格的军人就得如此。陆景宣不停地打量着这个黝黑得土气,结实得像铁塔样的汉子,在他的眼里现在就是羊遇上了狼,至于狼是否能爱上羊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他无暇多想。被队长推上面包车,心里有点别扭,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刚才着实体验了一把队长过火的热情,暗笑这人有点蛮横、粗暴,还略微滑稽可笑。忽然,陆景宣觉得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睁开眼睛一看,一排白牙赫然横亘在他面前,然后是那张开着花的黑脸。陆景宣吓得噌地一下弹了起来,幸亏队长躲得快,否则他的头就撞到白牙。

    陆景宣刚恢复的脸又刷地通红,他对队长有些憎恶了。“指导员,这路远着呢,要不咱俩唠唠嗑,或者我给你说说中队的具体情况。”队长还是摆着开着花的脸。陆景宣本想拒绝,又觉得不尽人情,不点头也不摇头,队长把这信号理解为默认,就自顾说看了。陆景宣透过车窗往外看,深灰色的大山狠狠地压下来,望着逾见荒凉的景色,心就凉了半截,队长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

    车在一个镇上停了下来,队长跳下车,拎好行李,示意陆景宣下来。陆景宣从车上下来,左右打量了一圈这个山腹小镇,入眼就是人少、物少,破破烂烂的房子稀稀拉拉地散在街道两旁,蝇头苍蝇东扎西碰,一股酸腐气直冲面门。陆景宣觉得喉咙中有东西要冲出来,他迅速忍住,生咽了回去。

    司机靠在车上看着这一黑一白的军官,队长这才意识到还没付钱。于是赶紧上前去,给司机先是递烟,又寒暄了几句感谢的话,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打票子递给司机。陆景宣嘴里吐着冷气,觉得队长像哈巴狗,是在摇尾乞怜。

    “我们先在这里歇歇脚,吃个饭再走。”队长征求他的意见。陆景宣一看到这里蝇头苍蝇乱飞的样子,阵阵扑鼻的恶臭,让他十分厌倦这里,恨不得马上离开,皱着眉头跟队长说,我看算了,到了中队再说吧。队长欲言又止,显然内心的波动不小,他似乎也看出了这个白净的城市大学生干部很不喜欢这里。

    队长在心里打了个疙瘩,提着行李让陆景宣跟上他。陆景宣又去抢行李,他习惯了不亏欠别人的,似乎有些不领情。队长钳子样的手把行李扎得紧紧的,他拖不过来,也就算了,讪讪地同队长并肩走。

    陆景宣还不知道道梁有多远呢,他嫌队长走得慢了,但没点破,走走停停地跟队长说话,其实差不多算是喊话。“指导员,你先慢点,不急,这路远着呢”队长在考虑怎么跟陆景宣说去道梁,得翻多少沟,越多少坎,得过几个梁,转几个弯。

    陆景宣把悬在半空的脚定格,回头望着队长笑,眨巴的眼睛问队长,前面的岔路要如何走。队长三两步赶上去,你还是跟我走吧,去道梁的路长,岔路多,你也别心急,到时候我怕你走得趴下。陆景宣瞪大了眼睛看着队长,也只得跟着队长走。

    陆景宣几次去抢队长首长的行李,都被挡了回来,他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满身是肌肉的黝黑汉子。逐渐,陆景宣也数不清到底翻多少沟,过了几个梁,几次想问还有多远,还有多久到,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队长会跟他说,快了,翻过这道梁就是了。

    腿不听使唤了,口干舌燥,饥肠辘辘,陆景宣心里骂开了,咋就把我弄到了这鬼地方啊,我学建筑的,不去交通部队,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保安”算怎么回事。

    累了吧,指导员,停下来歇会,队长笑着对陆景宣说。陆景宣逞强,丢开队长,扯开腿往前赶。队长继续笑,望着陆景宣生硬的步子摇头,也是头倔牛。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彼此沉默,队长想跟陆景宣聊天,一想这大学生心里准犯脾气,怕是一开口就定把这干柴点燃了,也就算了。陆景宣也死撑着

    黄昏的时候,陆景宣看到前面有炊烟灌进蓝天,还在晚风中摇晃。马上就到了,队长憋了许久才吐出来的话,证实了陆景宣的猜想。

    和着粪便味道的乡土扑面而来,他觉得浑身舒泰,舒了口气,仿佛大学生的浪漫作派又暂时占了上风。走进村口,牯牛歪着脑袋,望着队长跟陆景宣两人,又退了两步埋头吃草。

    村民都跟队长打招呼,队长也跟这个阿公、那个阿婆问好,逢人就指着陆景宣说,这是从城里来的大学生,叫陆景宣陆景宣感到诧异,觉得队长像个女人,一直跟村民唠叨,有些莫名其妙。队长不理他,还是开了花似地跟村民打招呼。

    一排低矮的营房前,有几个兵,后面挤了些吊着锣鼓的乡亲,陆景宣估摸着这就是道梁中队了,但告诫自己希望这是错觉。那边的兵像是看到余辉里的两个绿点了,撒腿就跑了过来,后面的乡亲看兵跑了,鼓点就敲了起来。

    几个兵死四地把陆景宣围住,簇拥着,吵嚷着,陆景宣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半句,只听到指导员,就不知道该听谁的了。两个战士退了出来,从队长手里接过行李,又赶上去问指导员了,队长的脸笑烂了。

    乡亲散了,队长集合好队伍说,大家欢迎指导员来到我们道梁,刚完,下面掌声就炸开了。指导员长茧子的双手在空中压了两下,指导员刚大学毕业,是正宗的大学生,才从太原指挥学院深造了回来,刚到总队就主动跟领导要求来道梁,下面请指导员给同志们讲几句。

    队长把嘉许的目光投向陆景宣,陆景宣踟躇了半天不肯站到队伍中央,红着脸站在旁边,我没什么好讲的,以后机会多呢。新兵老兵以为这个大学生干部肯定讲话特棒,都翘首以待,没想到就撂下这么一句话。队伍里有了阵骚乱“别吵”队长赶紧打圆场说,指导员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开饭吧。

    一班长“到”你来组织唱首歌“是”陆景宣站到队伍里,跟着一起唱,他盯着一排平房反思,眼前的部队跟想像中的部队。前面,队长的眼睛也一直盯着他,只是他未曾注意。

    吃过饭,通讯员把陆景宣带到宿舍,他迅速把狭小屋子扫了一遍,里面除了两张床,一张办公桌,一个柜子,别无它物,即便想放也放不下。

    通讯员闷声出去了,陆景宣后头再看见他的时候,他手里已经多了一盆热腾腾的开水,指导员,队长让我给您打水,你洗把脸,再烫烫脚,就赶紧休息。

    然后蹲下去把毛巾浸湿再拧干,递给陆景宣。陆景宣望着他,有些手足无措,觉得别扭。忙道谢,拖着要自己干,队长挺细心的吧。

    别看队长整天不说话,黑着个脸,其实他这个人对人可热心了通讯员一说起队长,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等他想起指导员得休息时,赶紧停了下来,带上门,把水端出去了。

    山风把夜里的各种声音都揽在怀里,汇成难以言状的管弦。陆景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脚底的血泡起了好几个,钻心地痛,他觉得很累,特别是两条腿仿佛都不属于他了,眼皮越来越重,可不明白大脑怎么还如此亢奋。那张开了花的脸、钳子般的手,那山梁、沟坎不断的山路,那炊烟中的牯牛、挂锣鼓的乡亲、欢迎他的战士,跟电影一样,时快,时慢,又快进,也倒退。

    门呀地开了,山风趁机灌了进来。陆景宣侧过身,那张脸赫然出现在了他眼里,他一下自就坐了起来。队长笑了,你紧张啥,我还能把你办了不成。边说边解扣子,倒在床上。

    想啥呢,睡不着。顿了顿又说,我刚来那会也这样,慢慢就习惯了。队长下拉着眼睛看他,见陆景宣还是不说话,就闭上眼睛睡去,没一会,山风里有夹满队长硕大的呼噜声。陆景宣翻身,望着迅速入睡的队长,仔细想躺在对面,跟他共处一室的憨厚土气的汉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陆景宣就睡着了,希奇古怪的梦直往他脑袋里钻。天还灰蒙蒙的,一阵尖锐的哨音妄图把天捅破,却直接把山风里的虫鸣逼了回去。

    通讯员使劲推陆景宣,木床也弄得咯吱乱想响。陆景宣打着呵欠缓缓支起身,左右搓揉眼睛,外面叮叮咚咚、“快、快”的催促声夹杂着凌乱跑步声灌进他耳朵。指导员,快,穿衣服,跑五公里。陆景宣这才看清楚通讯员已经把衣服拿在手里,焦急的样子催他赶紧起来。

    等他在通讯员的帮助下,乱七八糟地穿好衣服,挎上水壶挎包,背上枪,开门出去,队长和战士早走得没影了。他望了望还没透亮的天,本想算了,又见穿好的行头跟通讯员的神情,跟着通讯员跑出去了。

    还没跑一段,陆景宣就觉得口干舌躁、呼吸急促,本来就酸痛得厉害的腿此刻更不听使唤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扯开衣服,叉开腿吐着舌头呼气。通讯员见他不跑,也停下来陪着。陆景宣想站起来继续跑,心里试了几次,还是撑不起来,就巴巴地望着通讯员,我就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吧。

    队长不停催促的声音迫近了,陆景宣甩着豆大的汗珠望着跑散了的战士,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嗖地跑过,对他不理不睬。还裂着嘴喘气,忽然,一个人影啪在他旁边停住了,他顺着脚往上看,这人的全身像刚从水里出来,扭成股的头发上的汗水跟屋檐水一样往下掉。

    手,满布干茧的手冲他伸了过来。陆景宣迟疑了片刻,想起昨天握手、抢包的情形,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通讯员见队长在,就自顾顺着山道往回跑。

    昨晚,没睡好吧,本来是打算让你熟悉几天,再让你出早操。谁知昨晚把这事给落下,忘了给通讯员交代。陆景宣心里嘀咕,猫哭耗子。

    吃过早饭,队长带队去山上巡逻。留下陆景宣跟通讯员两人,陆景宣心里堵得慌,翻着带来的专业书,又狠恨地扔到墙角,在屋里不停地来回晃,又气急败坏地把人砸在床上,扯开通讯员叠地四四方方的被子把头蒙住。

    通讯员听见屋里有动静,丢掉手里的衣服,闯了进来。一见指导员正蒙在床上,犹豫片刻,还是进来。走到陆景宣跟前,指导员,我带你出去转转,其实道梁这地方顶好的,虽然偏僻了些。

    被子露了个缝,憋红了脸的陆景宣想想,觉得行,说那你带我出去吧。通讯员赶紧把散乱的被子整平叠好,带着陆景宣转山去了。

    山上,蒿草丛生,风清爽清爽的,陆景宣看看天,又闻闻泥土,觉得很舒服,连日的疲劳有呼之欲出的快感,抽空的灵魂也在回填。通讯员见他脸上的颜色变了,也在一旁裂嘴笑。

    陆景宣找了块危岩坐下,回头叫通讯员也来坐。陆景宣远眺远山近景,像有杜甫登高一览众山小的豪放。他问通讯员道梁的事,可就问山水之类的,通讯员干脆就一股脑,这一把那一块地说开了,说到他的家乡,眼圈就红了,说到队长,说道战友,说到道梁的乡亲,最后支吾地说陆景宣,又眉飞色舞的笑了。陆景宣觉得这里不简单。

    指导员,我们回吧。通讯员拍了屁股上的草屑,陆景宣吸了口气,起身拍了屁股上的草屑,转身跟着通讯员往回走。

    路上,通讯员问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什么意思。陆景宣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通讯员,通讯员忙解释说,是队长经常跟战士说的,可他还不太明白。陆景宣脑海里再次浮过那张开花的脸、那双布满茧子的手,那像屋檐水一样滴汗的头发,他更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回了营房,通讯员跑步到队长面前,报告说他带陆景宣去转山了,队长恩了声,让他去忙别的去。陆景宣冲队长笑,喊他万奎的名字。队长楞了半晌,脸上就开花了,喝了蜜似地上前狠锤了下陆景宣的胸膛,顺手把他胳膊也钳住。陆景宣也用另一只手锤了队长一拳,也使劲钳住队长结实的胳膊,队里的战士看着队长、指导员两人又笑又抱,满脸疑惑,你望我我望你。

    片刻,战士似乎懂了,蜂拥而至地把陆景宣抛上天。陆景宣在空中翻腾,高兴得嘴也合不拢,队长望着空中的陆景宣、战士,舒心地笑了,冲通讯员喊,你小子算立功了,我给你嘉奖。

    转了趟山,听了些话,陆景宣彻底变了。他开了个课堂,当了编外老师,给战士和乡亲上课;他在队长和战士那里报名,当了学生,苦学军事技能。日子久了,他的脸也黑了,手也粗了,敢跟队长叫板扳手腕了,队长经常问,老陆,你还能认出你?两人就笑开了。

    转眼,陆景宣去道梁也3年了,这年队长也30了,可还打着光棍。他又当爹又当娘的要队长休假,回家相亲去,说无后是大。队长总裂嘴笑,你不也打着光棍嘛,陆景宣拗不过他,暗中托乡亲给找几个当地心眼好的姑娘,甚至骗着队长让他去相亲。可每次队长都红着脸回来,说姑娘压根看不上他,这是拖了几年,也就这么算了。

    那年夏天,台风比往年番了个倍,风吼雨敲地几乎把营房给掀跑了。队长紧急开了个队务会,要大家注意仓库的安全,说仓库是大事,无执勤事故的牌子不能毁在他手里。

    一连好几天,队长跟陆景宣说,心里不踏实。晚上连着巡好几次夜,陆景宣劝也没用,说仓库这么多年都没啥事,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出事。可队长偏偏说怕就怕在年久上,坚持天天巡夜。

    台风又来了,雨跟瓢泼没两样,陆景宣说他还没头次见这么猛烈的雨。队长刚巡夜回来,还没脱下雨衣,就嘀咕说,他眼皮跳,怕是要出事,又冲进雨里,往仓库去了。

    想着队长都好几夜没睡好了,陆景宣越看队长越不对劲,起身赶紧追了出去,嘴里老万、老万地叫,让队长等他。风雨,一下子就把陆景宣扯破嗓子的喊叫吞进了肚里。没办法,他只有继续追那个跌撞在雨幕中的黑点。

    老万,不会这么赶巧的,回去暖暖身子睡觉吧,陆景宣扯着嗓子跟队长吼,在发狂的暴风雨中,他的干吼比鼓点还小。队长侧着耳朵听,冲陆景宣吼,你咋不穿个雨衣就出来了,雨打得两个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走吧,陆景宣伸手去拉队长。闪开,陆景宣给队长推得一屁股坐到泥泞里。等他回过神,抬头一看滑坡的山石正往下滚,老万,小心。陆景宣赶紧挣扎着站起来,想去推队长,可是晚了,这些滚滚而下的山石悉数砸在队长身上,一块巨石压住队长的左臂。

    陆景宣撒腿就奔过去,看到队长已经昏迷,额头上的口子直冒血,赶紧用手捂住,哭着一遍一遍地叫万奎,你醒醒。战士闻讯追了出来,使劲把压在队长胳膊上的石头掀开。陆景宣把队长背在背上就往医院赶。

    镇上的卫生所,值班医生简单处理了下伤口,表示说所里条件简陋,让陆景宣赶紧送市人民医院。陆景宣在街上疯了地找车,最后终于在个铺子外面看到个面包车,他用脚踢着门,连哭带吼地求车主立刻带他去市人民医院。

    司机,看着眼前落汤鸡样的军官,二话没说就答应出车。市人民医院,手术室,陆景宣来回走个不停,不停地在手术室门口张望,几次都想揣门冲进去。

    手术室门开了,陆景宣快步上前死死拽着医生问,队长怎么样了。医生摘下口罩,说已经抢救过来了,但得截肢。陆景宣往后退了几步,手也滑了下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医生叹了口气,表示无能为力,那就,截吧。护士拿过个协议书,陆景宣看也没看就签了。

    手术室的灯灭了,陆景宣赶紧站了起来,上前去看队长,护士径自推着望病房去,陆景宣在原地站了半天,朝病房走去。他就这么守在床前,摸着队长空空的衣袖,想起几年前,队长接他的场景,泪就一个劲地往外涌。

    队长醒了,痛楚的脸又开这花叫陆景宣回道梁,说道梁没他可以,没了老陆就不行。陆景宣转过头说,你安心养病不就条胳膊吗,没了就没了,老陆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支队领导来了,总队领导来了,陆景宣赶紧让座。领导照例是表扬好、慰问完就走了。陆景宣执意等到队长完全康复了才陪队长回道梁。

    路上,陆景宣望着队长空荡荡的左臂,心里就酸,觉得是他害了队长。翻过数不清的沟、坎,山、梁,战士又早就等在门口,后面跟了一群乡亲。一群人哑着嗓子叫队长,就呜呜地哭,队长哽咽说,没是,人不是回来了吗,领着战士进屋了。

    支队领导来中队开了个庆功会,给队长立了二等功。走的时候跟官兵说,坚守在道梁着地方,你们了不起,说完支队领导也哽咽了。

    送走领导,队长下午趁陆景宣巡山的时候,整理好东西,又去山上转个遍,在危崖上喊山。晚上,陆景宣回来,队长跟他说了很多,陆景宣说,老万,你咋像在给我交代后事。队长笑着继续讲。

    第二天一早,队长拎好行李,陆景宣说,老万你这是干啥,伸手去抢队长手里的行李。队长退开,老陆,你前阵子不是还催我回家相亲?我都想好了,30的人了,也是成家立室的时候了。再说,把道梁交到你手里,我也很放心,你别拦我。

    全中队的兵围着队长,队长放下包,挨个跟战士拥抱。陆景宣觉得队长的去意已决,也就拎包要送队长。战士哭着把队长送到门口,就给队长挡了回去,陆景宣要再送,也被队长挡了下来。僵了片刻,陆景宣把包递给队长,抱着队长哭。队长拍他肩膀,说人总是要分别的,不过是早很晚的事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只空荡荡的袖口给梁吞没了,陆景宣就跑到危崖,看那只在山风中飘荡的衣袖,朝远处喊山。不久,支队派了个干部下来,陆景宣像队长上次接他那样,浓重地把干部接上道梁。以后,道梁换了好几个干部,但都受不了道梁的罪,支队也要调陆景宣去支队机关,他断然拒绝了,说是对不住队长,这件事就这么搁着,直到现在。

    午夜的嘉陵江风大,钻心的冷。陆景宣掐灭烟,转身沿着湖湘会馆去道木口,决定回重大。校园里,杂着书本匆匆赶去教学楼,或是并肩而行的恋人,频频回头看这个穿着军装,挂着上尉衔的警官。他觉得好笑,仿佛他今天才成了卞之琳窗户里的风景。去图书馆、宿舍、教学楼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校门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才转身离去。

    道梁,数不清的沟、坎,山、梁,陆景宣早已摸透了。如今他也跟队长一样,去接新来的兵、新来的干部时,脸上也会开花,也会伸出长满茧子的手。

    回到中队,战士围过来,簇拥着,吵嚷着,这次他听清楚了。哦,我去北京了,去北京干啥,去中国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有林徽因。林徽因是谁,是嫂子吧战士们一阵哄笑,陆景宣也赔笑,可他的眼睛在人群里搜索,想找那个开了花的脸、长满茧子、黝黑健壮,断了条胳膊的汉子。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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