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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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曲秦腔的那些记忆慢慢侵透岁月的风霜。与玄宗共把红笺,填词赋诗的季节早已成了昨日黄花。繁华落尽。笙歌远去。我的生命里唯余烽火缭绕后的一抹微凉。

    有爱相随的岁月如风般从指间流走,梦残时的情景总是那样惊扰断肠人的心头。我深叹:唉!所有的浮华,都会像天边的彩霞一样飘走。我徒劳地挥一挥衣袖,连一丝云片也不能挽留。

    我在那个飘雪的季节成了零落的残梅。

    那天的雪真大,彻天彻地的下,弥地漫天。风助雪威,偌大一个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宛若散满了万丛琼花。

    玄宗为我培植的那片梅林完全笼罩在琼玉飞舞之中。鹅毛般的大雪掩去了梅花晴日里的娇媚风流态,把梅树的枝柯变得又肥又粗又大。在这样的日子里它们看不到春天,它们在萧风的夹攻下苟延残喘,度日如年。

    一切都是宿命。山河沦陷了,只剩下黑的夜,黑的风,白的雪花。

    我跪接了那短命的圣旨后,世界彻底坍塌。

    一切都容不得商议,回旋。

    我在侍女的搀扶下,踉跄着登上上阳东宫的台阶。泪水流不住君恩,唤不回一切。秋月春风就这么以欲加之罪的形式距我远去。

    刚才尚肆虐怒吼着的风好似在瞬间失语。我凄切地关上上阳宫的门,作为帝王宠妃的荣耀和欢愉,在杨氏党羽轻蔑嘲笑的面孔下,化做坟墓,埋葬了我前程的全部。

    穿街越巷的风透过破旧不堪的窗棂挤进来,把沾了灰尘的窗帘翻弄得哗哗作响,好似荒冢里突起的阴风。响雷阵阵,伴着刺目的闪电。我不由自主地抱起膀子索索打颤。窗帘欺人般卷到了头上,噗的一声,我头上的一只“金步摇”应声落地。

    梅妃娘娘,别怕,别怕。侍女说着,低首拣起,欲把它重新插入我的发际。

    不,不用了,士为知己者死,我今可为谁容?我夺过她手中的“金步摇”撂于一旁,衣袖已经悄然湿透。

    江采萍这三个字被梅妃代替,我不知道已有多久。这都是玄宗爱我的理由。因为我酷爱梅花,他赐名我为梅妃。他在骊山附近为我培植了十里梅林。桃花流水。沧海桑田。梅林若有语,就可以为我们曾经的真挚爱情出证言。回味往昔,我又一次衣襟泪湿。

    君恩似水,柔情成梦。我自幼苦攻的诗词歌赋抵挡不住杨氏的一曲霓裳羽衣舞。那丝竹相助的霓裳羽衣啊,把弥漫于我生命里的热情舞成冰柱。

    得玄宗相惜相怜的短暂时光足以让我用毕生的回味去凭吊,我被这柔情迷醉,被无情遗弃的残梅啊愁恨恰如一江的春水。

    窗外的雪花怔忡在窗帘上,好长时间深颦不语。侍女噙泪与我无言相顾。我的身边是那般寂寥,寂寥得听不到一丝天籁的鸣噪。

    爱妃,爱妃。我依稀听到玄宗深情绻绻的呼唤,浑身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

    三郎,三郎!我手抓窗栏,失声哭叫。

    梅妃娘娘,你不要叫了。他,听不到。你不要哭了,他,看不到。娘娘,保重凤体要紧啊。侍女说着,掰开我抓着窗栏的手,搀扶我于在木椅。

    不,我要见三郎!我要与他理论。这是为何?这是为何?我呜咽,抽搐,身子像风中的秋叶般颤动,心痛如锥刺。

    梅妃娘娘,你的衷心,贱俾怎会不知?想皇上本不是绝情寡意之人,一时受那贱妃蒙蔽,才会如此。你且保重,以后他若思及娘娘平素的宽厚,温文,娴淑,必然生悔。那时,娘娘必可重见天日。侍女殷殷相劝。

    一丝希望的光斑冲淡了我眼里的水雾。我重新打理,纷纷失重的泪水。

    爱妃,朕何幸啊,得你与玉环相伴。朕要好好爱你们。你们就如同周王的娥皇和女英。玄宗的声音侵扰得我耳膜发痛。当时,阳光斜照,御花园里花影摇曳,树影婆娑。我细观玄宗,金冠下的面孔透出一种沉定的从容。

    有幸福沉入眼底。举头,阳光如花儿绽放。群鸟穿雾鹏翔。

    爱妃,朕钦佩你的才情,宛若文君重生。朕亦喜玉环的活泼,烂漫,她具有汉宫飞燕的舞蹈天才。今汝能双双侍朕,何幸,何幸!朕一定不会辜负卿等。洒在他脸上的阳光正好,微风溢馨,为他略嫌沧桑的面孔渡上一层金子般的光晕。当时我暗暗祈祷,求上帝助他好梦成真。愿我与玉环和睦相处,情同手足。然,事实并非如我所愿。而今,一切茫然。

    从前,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把杨氏名正言顺地纳入宫中。今天,他把我搁置于冷宫的意志,又岂以我昔日的温情和今日的眼泪为转移?

    自杨氏入宫,玄宗他伴她夜夜笙歌,日甚一日的忽视了我的存在。霓裳羽衣舞摇乱了我的诗兴,落花飘絮再也唤不起我沉睡的热情。那缠绵的余欢,那不能背弃的守候,随风吹向四野。

    不明不暗的朦胧灯火,伴着暧昧得不知所向的风,把银线似的雨洒落在我的睫毛上,把我的眼睛打湿。

    梅妃娘娘,请喝杯水酒暖暖身子吧。侍女依风端杯而立。

    我无言地接过杯子,那澄明的液体里,激荡着我无言的烦愁。迎着纷飞的雨,面对空落的委屈,咽下那晶莹的酒水。

    干一杯吧,焚烧风情万种,潇潇洒洒地忘情!

    干掉那杯浓浓的晶莹,转身走进深深的幽静。淡淡的风,吹来夜色的朦胧。

    侍女搬着凳子,踮着足站在窗边,极其笨拙地把一块粗布堵在破了的窗子上方。重新审视着窗棂,默默祈祷,愿它不会再飘雨打湿心空,也别让它再泻落下一地伤感的花瓣。

    我以红绡蘸泪,在这天地的一片萧杀里,把起伏的心默默安放。平静地舔着流血的疮口,淡然地梳理着憔悴的形容。让宁静战胜骚动,把欲诉还休的话语凝结成一个心形的雪球。在春的葬礼里,把它静置于屋角的背阴处。我面前的芙蓉帐伴烛影摇动,这芙蓉帐里啊,一边复一边地映现出遗失的一帘幽梦。

    爱妃,朕亲自来接你出去了。朕不能忘却你,朕爱你的文采胜于爱你的美貌。

    三郎,三郎。我从床上惊起,脱口而出后举目四顾,房屋破旧,蛛网悬梁。破帘翻动,四下流风。不仅怅叹:唉!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梦醒了,依旧彻心彻肺的疼痛。

    玄宗曾与我夜夜对烛影,日日论五经。四目相对,两心相融,十指相握,相思成结。这情景,如今已成远逝的梦。  像所有的宫人一样,与九五至尊短暂的两情相悦是命定,醉心的欢娱夭折是必然。

    唉!那个能歌善舞的杨氏。那个伶牙利齿活泼开朗却又刁钻苛刻善施心计的杨氏。

    一朝歌舞荣,素昔诗书贱。

    丁香花瓣上凝满了雨滴,在风里摆了又摆。摆不掉的是凝结的仇怨,散不掉的是凝在心上的冰霜。

    几只鸟雀在窗外的绿叶上聒噪地鸣叫,惊扰不了这春天的寂寥。

    爱妃,爱妃。多事的风,传来玄宗深情的呼声。那呼唤一声一声的不绝于耳,一次一次地扰乱、摧折着我的神经。我移步窗前,远处是姹紫嫣红的春天。逐着晓风的霓裳羽衣隐隐传来,和着杨氏放浪形骸的尖笑。

    唉!自古妇喜无终昔。一时的狂欢,到头来不过是空余怅叹。我依窗喃喃,噙泪。

    梅妃娘娘,皇上派杂家来看你了。随着声音,珠帘挑动,一个华服太监走了进来,把一包红布裹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向我深施一礼说:

    皇上政务繁忙,赐珍珠一斛以彰显圣恩。杂家告辞了。说完,似是有所顾忌地望望他刚刚走过的的石阶。这少人走动的阶面肮脏暗淡,苔痕犹鲜。风裹些尘土洒在陈旧的红色宫墙上,隐隐然昭示着隐晦曲折。上阳宫的冷落让人心寒。

    我凝目,原来是一斛珍珠,挥泪道:慢走,我有事回禀三郎。隧让侍女拿来笔墨,蘸泪挥毫:

    柳叶双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久已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书毕,执意让华服太监原物拿回。心却随着他离去的步履坠入无底深渊。

    人不见,物何用!我心似寒冰。

    我始终不能相信,玄宗可以忍心置我的生死于无动于衷。我们曾经刻骨铭心的相爱,蚀骨销魂的相融。我只有等待,等待着日渐黑暗的内心再次发出欣喜的光。时间对于我来说,晨昏定省已是无所谓。生命里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珍惜。我的呼吸里只有无奈和叹息。不易忘情,与玄宗曾经的相知相融的灰烬,足够我穷其一生去凭吊。

    与玄宗相依相携,漫步其间吟诗答赋的梅林已在我生命里消失,连一丝风烟也难以寻觅。寄托相思的素笺一次次化为愁灰。所有我少女梦里出现的东西,所有的青春和爱恋,就这样,被君王不经意间遗失在风里。

    我等待,一季又一季。看风起云涌,乱云横渡,在帛衣玉食的滋养下日渐憔悴。

    韶华易逝。失去的韶华在岁月的风来尘往里幻化成一片忧伤的美丽。

    深陷冷宫的我每日饮泪泣往事时,外面的世界风云突变。

    玄宗沉湎酒色贻误朝政。宠信、滥用奸臣李林甫,杨国忠。宠幸杨玉环姐妹及边将安禄山,致使安史之乱的烟尘暴然四起,飞扬跋扈。

    公元七七五年,安禄山,史思明自范阳异军突起势如破竹直逼长安,一路上民不聊生血流四野哀鸿遍地。大唐的万里山河衰败,江山涂改只在旦夕。

    渔阳鼙鼓卷着峰火惊天动地而来,惊残了帝王好梦,惊破了霓裳羽衣。九重城阙的烟尘啊,招来了东南方千乘万骑的乱兵。

    一阵喧天的叫嚣,只见探头而进的侍女花容失色,黑乌乌的大眼睛里写满惊恐:

    梅妃娘娘,不好了!皇上率亲兵逃走,乱兵入宫了!

    空气突然凝固,我正往发间插的“玉搔头”啪地摔在地上。

    突然,杀声四起,我倘来不及反应,一柄明晃晃的利刃自左肋插入。

    我凝目,在面前瞪着恐怖眼睛的面孔是如此如此的狰狞不堪。

    啊——一声撕裂般的惨叫从我的右侧响起。

    我蹙眉倒地,艰难地转头。

    侍女大张的嘴尚未合上,一把利剑赫然插入她的胸膛。她头上的芙蓉花掉在地上,一刹时被血浸透。沾了血的芙蓉花上洒满愤怒的阳光,更显得鲜艳无比。

    娘娘,我她扩大的瞳孔凝视着我,一滴泪流下去,沾湿了啜泣的土地,一滴泪旋了几旋,停滞在眼梢。

    我再度凝目,目光里含着生命之终的哀求,我哀哀对行凶者低泣:祈君,祈君,葬我于梅林

    执剑的人闭目摇首,狰狞的外表下似隐含许多无奈和恻隐。

    难道这是命?从福建忍泪拜别父母,从珠偎翠绕的行宫带上珠冠披上霞披,被你挽着手走向芙蓉罗帷时,就注定我不得善终?

    三郎我对着梅林的方向,发出生命之终的绝望。

    仿佛有许多宫女在我耳边唱着挽歌。空气里开出了无数硕美的花朵。时间向深渊里走永不回头。海鸥大片大片的飞越而过,不停顿地拍打着褐色的翅膀,遮住了太阳。于是,好多花朵在下坠,在悲伤的地上凝结成凄艳的美。黑暗潮涌般肆无忌惮地蔓延,海潮的波浪铺天盖地,淹埋了永无止境的梦魇。

    让仇恨随风,带走我全部的伤痛。让血雨弥漫天空,把我这爱的灾难培植得花红叶青!

    我的灵魂在高喊:

    三郎,请你快些走。我的死若能稍缓敌兵,换回朗朗乾坤,我愿用爱去拯救。

    一曲霓裳逐晓风。

    国色天香总成空。

    可怜只有心难死。

    脉脉常留恨无穷。

    盛唐啊,盛唐。诗人清高。红颜薄命。一壶清淡酒,一只细羊毫,一轮残月,一缕清风,一路豪饮,一纸狂舞。舞出了盛唐的骸骨,饮出了绝世的诗魂。不慕虚明,不贪俗利,沧海一笑遏行云,四海风浪游诗魂。三十功名尘土。八千行程云月。纵然倒于尘嚣,那肯摧眉折腰!

    盛唐啊,盛唐。红颜总是多薄命。

    都道是:红袖吟诗添书香,舞笺弄毫笑满堂。那料是深宫如牢泪水长,乱兵如狼,囚禁之地玉骨殇。

    都道是:一笑百媚香满怀,六宫粉黛无颜色。那料是花钿委地无人收,马嵬坡下,一杯黄土掩风流。

    前者情不可依,后者色不可恃。千里娟娟月,夜夜照,幽魂饮恨无眠。佳丽三千,空余嗟叹。

    我魂不灭,化作了一只自由鸟,日夜守候在梅林的梢头。常常见: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我泣血:三郎,你为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人未眠。又为谁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再为谁觉鸳鸯瓦冷霜华浓,翡翠衾寒谁与共?

    紫霞似烟,白云如雾时,有人在梅林里吟着神话里的故事。行吟的韵律陌生又熟悉。

    天长地久有尽时。

    此恨绵绵无绝期。

    快乐的青鸟拍打着翅膀飞过来,告诉我玄宗所有的荒谬,致使乾坤扭转的一切过失,都是为了杨妃。

    是哪位天使在天空里泼了重墨?墨汁的颜色把天空染得如此如此的淋漓?我无声的流泪,心在黑暗里迷失。

    我不服,我等待。在碧落与黄泉之间。

    天空褪去了它亘久的朗色。星辰开始渐次陨落。

    三郎,我将永远在梅林里等你。纵然时空将我风化,日月将我剥蚀,我仍然义无反顾地守候在这里。我孤独地仰望,忧伤地仰望,仰望心灵上那片未曾开垦的领域。

    若有来世,我要做一只自由的青鸟。穿雾破风,飞上云层,去验证今生难以验证的诺言,去做一种深刻的探索。

    求神,拯救我于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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