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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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东风呼啸的夜晚。

    风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门窗和邻居临时搭健的雨阳蓬,扰乱了夜的静寂。那声音一声紧似一声,似战士们手里的金鼓在奋鸣,又如暴雨肆虐摧折了初发的花蕾初萌的杨柳。

    遥思黄昏时我与友人一起走过的那片桃林里,必是落红满地花影狼籍。桃花那沐着玫瑰红霞光、在枝头妖冶的风流态无疑是随着这飙风夭折了。随之,我的胸臆间溢满了桃花魂的心殇。

    夜已阑。我抱书斜依床头静听天籁的无情,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愁绪。被梧桐影筛落的街灯的幽光在窗棂上摇曳着,形同鬼魅。迎春花在窗台上摇首乞怜。风吹皱了她的嫩蕊,撕碎了她的芬芳,呼呼啦啦地地撒在我脸上,我浑然不知是沉醉还是悲凄。

    往事的叶片随风吟翻转,在我的心灵上倏忽悠晃。月亮在盈亏长消。山重水复,有许多记忆的飞鸟鼓翼掠过心海使神思颤动。我时时沉恋少年时的美梦,这梦孕育了固若金汤、冰清玉洁的友情,不可摧毁、折戟斩荆的意志。多情应笑我,在空怀壮志的失望里早生华发。面对现实,我想到屡屡真情付出别人反以伤害还之的遭伤,及那轻渺渺如天空浮云般的前途时,不禁悄对夜幕,黯然销魂。

    风把我的心湖吹起了数不胜数的波纹。无数小水花在上面翻飞荡漾。有朵小水花腾跃而出,它很快幻化成一张被污垢蹂躏了的小孩子脸。一阵莫名的楚痛如葳蕤的水草将我的心缠绕着,我孤独的灵魂开始呻吟,由此引发的歉疚,凌过窗外迎春那如梦似幻的花香。

    那时我正值绮年,而我所承受的不幸与不平已足以让所有知之者郁郁又忿忿。我甚而至于动了杀人的念头。多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一段晦暗的心理历程,我总是心有余悸地对我从事执法事业的女友说:一念之差,我差一点沦为你们的界下囚。

    我在人生的低谷里迷惘地徘徊,最终被妹妹一语道破禅机:和这样的人耗,既不值得也耗不起!

    我真的耗不起!于是我选择了逃避。我抛乡别亲去广东,意欲为被痛苦无助吞噬的灵魂寻觅一方适宜的栖息之地。

    在我的心目中,最大的凄凉莫过于异乡漂泊,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只身飘零。我像一叶桀骜不驯的漂流瓶,随着浩荡的打工人海搁浅到汕头市外一个叫拓石的渡口。

    天空果真苍远呀!海风果真肆虐呀!人群果真繁杂呀!一群大雁在如洗碧空上演习阵容。轮渡的汽笛呜呜的作响,掺杂着破浪乘风的澌澌声。买好船票,在等候轮渡的时间里,我望着那浩淼无际的海面和被汽艇卷起的万重激雪思绪翩跹。耳边响着人们苍蝇似的嗡叫,我的感觉却像置身荒漠。那时我想如果人生是一本书,我的书里写满了委屈。我正对着在头顶盘旋的雁阵发呆,肚子突然隐隐作疼,知是来了例假,便匆忙到旁边的售货厅去买卫生巾。顾不上多说,我拿过一包卫生巾,掏出一张五十元递给了那个店主人,用夹生的普通话说等一下找。说完,就匆忙去了与售货厅毗邻的厕所。待我出来要余款时,那人板着那张苦大仇深的旧社会长工脸递给我三十块钱,他说:卫生巾二十元一包!

    由于辗转奔波,我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在汕头我无熟人,有熟人也不愿随便打扰。找不到工作就没有容身之所,连吃饭住宿都无着落。想到这一系列问题,我的头一下子胀得很大。我反复拈着那三张十圆钞票,不信服地问怎么会这么贵?这不是糊弄外地人嘛!

    气心(神经病)啊你!扑酿母(操你妈)!你看看这个。店主人拍手顿足、呜哇呜哇的叫嚷着,声音激昂高亢得像英勇擅战的大将军在对敌叫阵。他一瞬间由一个苦大仇深的长工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黄世仁。这真是让我脸红舌结。他呜里哇啦地叫着指了指那个悬挂在货架上的白底红字的牌子,上面的“童叟无欺”几个字炫目又清晰。我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我知道,全世界人骂人时的表情和语气如出一辙。并且,我还看到了身边的人们对我露出的嘲笑,像是王孙贵族在嘲笑一个要见皇帝的乞丐。人穷气短。我看看凝滞在他那张脸上的狰狞,便深谙在这里想被公平合理对待已是万万不能,就不想再作无谓的争辩。我像一个被诬陷作错事遭到了大人训斥的孩子,沐浴着众人意义不同的目光回到了座位上。我当时的情绪之低落、沮丧简直是到了万分。

    这时候,我看到一老一小两个乞丐相携着蹒跚而来。老的实在太老,大约六七十岁的年纪。小的又实在太小,最多超不过三岁。老者衣着褴褛,满头的白发像远处高山上的积雪,又似荒岗上刚被肆虐的风遗弃的白茅草,髦乱而枯槁。他枯枝似的手臂闪着乌光,脚蹬一双大号解放鞋。小孩儿的脸白里透红,满脸的污垢掩不住那一脸未琢的童真。我甚至弄不明白他们的血缘关系——他是他的祖父?还是曾祖父?我看到他们挨个讨要,收获甚微。那些叼着“三五”或“万宝路”的,着西装配革履的时髦先生;烫着波浪式的,涂着鲜艳唇膏的摩登女郎们见到他们纷纷皱起了眉头,高贵的脸上露出极端憎恶或麻木不仁的表情。也有些人脸上堆积着刻意的冷漠,他们把空洞的眼神撒在人与人中间的孔隙里,就那么僵死般地盯着,仿佛不在那个地方看出些什么名堂势不把休。时间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那样恹恹欲睡,时间的一切悲哀都惊扰不了它。

    老头拉着小孩缓缓前行的步子像风中的雪花一样轻飘凌乱,仿佛随时都会跌倒。他拉着小孩的手神经质般抖动,像一个会弹跳的电动玩具。他用堆积着分泌物的眼睛在人们脸上挨个仔细打量着,像收藏家在鉴赏古玩的真赝。他大概是在揣摩哪些人可以为他们的口袋里添上一毛钱充饥挡寒,而哪些人吝啬得向人施舍一根线也是根本不可能。

    我观摩着他们别具一格的讨要方法——老人在确定了讨要对象之后,就暗暗授意小孩子把脏乎乎的小手递上去。

    他们终于在我身边站定。老人用他那混浊的眼神打量我后,微碰小孩的肩膀。小孩扬着脸,用懵懂的眼神看着我,把肮脏的小手抬起来,满脸期待地等候着我的恩赐。我听到他对着我伊呀出声:

    阿姨,给给饿饿

    去,去,去!走开,小讨厌!我深恶痛绝地冲着他大呼,并狂燥地朝他挥舞着双手,似乎想在这一个动作里把所有的不虞向他挥去。

    小孩显然受到了惊吓,像所有遭遇了不期然伤害的孩童一样惊惶失措。他的手在空中颤抖着,像悬挂在枝头的、在疾风暴雨中摆动的荒叶。他的嘴里发出呀呀呀的惊叫;小小的脚步凌乱着向后疾退;他肮脏的小手紧拽着老头的衣襟;沾满污垢的脸躲在老头的手臂后,偷看着我的眼里放射着压抑的畏怯。老头用莫可名状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望着我,良久,才拉着小孩一步一晃地走开。

    我看着那一老一小蹒跚着走向讨要的远方,良心在倏然间受到了谴责,我想对他们说句什么话,向左右看了看却没有说出口。我可以对乞丐道歉么?我想追上去,掏出我仅有的几张十圆钞票中的一张给他,但我终究没有

    我有些惧怕别人识破我的猥琐,看看周围的人,有的神悠意闲,有的疲惫不堪,有的皱眉凝目。他们各自沉湎在自我里,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一切。

    那一老一小两个相依为命的可怜人手拉着手相携而去,我的心却随着他们渐远的脚步刺痛得无以复加良知重重地、一遍又一遍地抽打着我的灵魂。小孩那偷看着我的、放射着压抑的畏怯的目光,在空中颤抖着的、像在疾风暴雨中摆动的荒叶般的手,在我的脑海里定格成一道挥之不去的风景

    那么不谙世事的小孩,几乎是嗷嗷待哺!我向他挥舞的手臂对那幼小的生命来说,简直是狂飙霹雳之于幼苗也不过如此,枭鹰恶虎之于雏鸡也不过如此。

    我出身于农民之家,父母亲那种纯朴的农民意识早被溶入骨髓,从来崇尚真善美,鄙视假恶丑,最最不能容忍的是恃强凌弱。认为这样的人充满了原始的狗性,比那种枉顾道德、藐视法律、利欲熏心的宦海小丑更可笑;比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势利小人更可恶。那些人损人利己的行为之种种唯为一己之私而一争长短,而恃强凌弱者为了什么?只为那种狗性的满足?这真是人性的残忍为人的悲哀!其实追其根底是弱势人群的悲哀。我相信我也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分子,而我何以如此!我的良心为此遭受到了一次次沉凝的鞭鞑。

    时空难以穿越,沧海桑田易把记忆飞鸟的翅膀折断。许多曾以为惊天动地的经历都已随天上的云烟飘散。而这件事成了存放在我生命里的一块毒瘤,随时随地会向我的良知发起沉重的敲击、叩问,蚕食着我的祥和、宁静。每每思及,我心中总是涌起一种难以言述的痛。我为自己一时的鲁莽而内疚、羞惭、无地自容。我想我会为此终生负疚人生的重负本已太多呵!

    窗外的风渐已疲倦,敲打窗棂的声音像是柳丝般的雨在高墙上激溅飞扬。我凝目窗外,霓虹灯把它宛如星罗棋布般的光芒逶迤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城市波浪起伏般的楼群如同舞台上的布景。月亮把它的芳华洒在迎春花上沸沸扬扬,一如夜的感伤在无休无止地倾泻、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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