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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桅的红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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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流云对女儿只是失望不曾绝望,其失望程度就如同灰姑娘等待的红帆船中途折桅。当然,这仅是假定。众所周知,受尽磨难的灰姑娘等到了她翘首期盼多年的红帆船,改变了她似乎是天定的苦难人生。而生存在现实中的人,若一心想遭遇她这样戏剧性的命运转折,似乎不大可能。其情,可哀!

    这天上午。风和日暖。无雾复无烟。

    流云的女儿菁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叫:你,世界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妈!

    流云站起来,啪地甩了女儿一个响亮的耳刮子。这耳刮子也甩在她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你不是我妈——女儿哭叫着冲出门去,撞翻了桌子上的玻璃杯,并把门关得很重很重,好似要把十六年相依为命的母女情份用这生硬的门板割断。玻璃杯滚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鸣响,和着门的轰鸣,还带着袅袅不绝的空谷回音屋子里好像发生了几级地震。

    这就是我的女儿?我的曾经温驯,懂事,善解人意的女儿?我把一切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盼着她成人成才的女儿。流云想着哭着,呆呆地坐在那儿幻化成一尊流泪的冰雕。

    被阳光滤过的夹竹桃梧桐树的合影在绵地上缥缈着、婆娑着,宛若嫦娥仙子的霓裳羽衣在飞舞。

    屋里空荡荡的,太阳洒落在哑默的白色家具上泛着淡淡的黄光,其虚幻如同舞台上静置的布景,其寥落如同囚禁了嫦娥的广寒宫,其空乏如同流云滴血的心。

    哭累了的流云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阳春的丽日明晃晃地迫使她眯起了眼。被泪恣肆冲刷过的脸经风一吹,紧绷绷的像涂了鸡蛋清做的面模。极目远眺,满目是碧红峥嵘。春天的风貌如同一个昏睡了很久的美人,今晨新妆方罢明眸初启。流云揉揉困酸的眼,无数如烟往事在眼前的风拂翠枝中荡漾、弥漫

    女儿幼儿园都不用她接送,这在当时引起很多人的羡慕。于她,只是一种生活强加的无奈。大家对她和女儿的称赞,于她,是戳在心上的瘾痛。

    妈妈忙,菁菁自己去上学。菁菁不自己过马路,菁菁会让身边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带过去。女儿稚嫩的话声响在流云的心上,在十几年前若同天鹅搅乱湖面。

    荡起了一圈圈美丽、扰乱神经的涟漪。女儿绝对的伶牙俐齿,三岁时说出的话时时让流云瞠目结舌。

    菁菁不走大路,走店铺门前的彩板地。这样就不会被车撞,就不会像电视里的小美女一样流了好多血,埋到地下永远也不得见妈妈了。女儿稚嫩的话声响在流云的心上,在今天如同干树枝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侵吞腋海的碎响。

    那时的女儿喜欢称漂亮的小姑娘为小美女,称漂亮的成年女子为大美女。

    妈妈,电视上的大美女都是男人的妻子。你也是大美女,你是谁的妻子?女儿菁菁有一天突然这样发问。这个问题使她无法回答,不由黯然神伤。

    流云的面前依旧是碧绿的梧桐叶,夹竹桃的浅红、海棠的粉白绘制出的纷纷扬扬的混乱。这姹紫嫣红的春天在女儿咿咿呀呀的话声里显得缥缈虚无。太阳把它的光芒倾泻其上,使它们成了略带金光的发光体。太阳也把它的光辉撒在旁边的空场上,流云三岁的女儿上学路上的蹒跚步履在它的万道光芒里栩栩如生。这使她的心上涌起一阵阵的钝痛。被风裹进来的空气里夹带着鸟语花香,她的心里是一派萧索凄凉,荒叶纷扬。

    2

    年轻时的刘云绝对是让人“不思量,自难忘”的那种女子。可是她离婚了。丈夫不要两岁的女儿,也不供给抚养女儿的任何费用。

    刘云有典雅的鹅蛋脸,还有在风中飘飞如流云的黑瀑。因此,人们就送她外号叫“流云”绝无贬低的意思。

    刚结婚不久的流云发现她的婚姻是个美丽的错误,女儿的出生又是错误中的错误。

    那年,刚怀孕的她为把矛盾解决在萌芽状态,她义无反顾地要去流产。别有用心的婆婆便恫吓她说流产如何如何可怕,后遗症又如何如何难缠,还说有许多女人都因流产死在手术台上。她怕极了,可又心有不甘,就偷偷吃打胎药。中药西药地先后打过几次,流了很多血,胎儿还是没打掉,没打掉就不得不生了下来。在女儿尚未出世时,她就觉得欠女儿很多。待生下女儿后,她的身体异常孱弱。

    流云下了岗,离婚后生活没有任何保障。她为人忠厚淳朴,从不会给人制造任何压力,亲友们就共同努力,帮助开她了一个时装店聊以度日。又照顾两岁的女儿又要经营,流云忙得几乎吃不上饭。

    流云在学生时都很优秀,功课好,歌喉更是万人迷。还说得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和英文。自家人都曾劝她去打工,说依她的条件,包不准很快能混成高级企业的白领。她舍不下年幼的女儿,她不忍让幼年的女儿在失去父母关爱的阴影里成长。

    流云有婀娜生姿的形体,在十六岁时就被左邻友舍誉为“衣服架”亦无任何贬低的意思,大意是指任何款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适宜。从十八岁起,流云无论穿什么衣服走在街上,几乎都会招睐所有人的目光。有一些农村来的妇女,几乎想把眼睛变成摄像机;更有那无聊男士,夜以继日地殷勤守候在她出入的路口;还有一些追求时尚的女子,总是附前趋后地追问她衣服的定做或购买地。

    她有经营服装的傲人天赋,自己穿了时装坐在店铺里,自然身兼店老板和时装模特儿两职。她的服装店生意兴隆,很使同行嫉妒。这使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原来竟然有这么丰厚的人力资源。因为在刚离婚的日子里,她时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若非嗷嗷待哺的女儿给她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她几乎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经营服装店一年后,她不仅还清了外债,并略有积蓄。她的脸上时时飞满了诱人的红云。这时,就有许多好心人来为她保媒,也有那些心思各不相同的男子自告奋勇。这些前赴后继的人无一不被她婉言谢绝,婉转推托。瞻前瞩后,她一点也不后悔离婚,婚姻只会带给她妇科病。她也不想再婚,她觉得婚姻是湮灭灵魂的陷阱。她不仅在任何场合以“菁菁妈”自称,还喜欢让所有人都这样称呼她。有个给她打电话的男子就此揶揄她:你以为“菁菁妈”这几个字会惊天动地?她的确就像是为这个称谓而活。她要排除一切杂念为女儿赚钱。她甚至想过让女儿菁菁出国深造。人们都夸菁菁的妈妈漂亮能干,她现在是女儿的骄傲。她想总有一天,让女儿变成她的骄傲,让人们都夸流云的女儿菁菁了不起。

    3

    菁菁从进入学门的那一天起,听同学们议论得最多的她的妈妈很漂亮。妈妈漂亮引起的最激烈反响是她在省艺校学习的时候。那天下课后,有一个教视唱的音乐老师喊住她:

    菁菁,你妈妈来了可要告诉我一声啊!音乐老师头上绾着一个硕大的如意髻。说话间铂金的耳环飘摇不止。太阳穿越走廊洒在她的满月脸上闪闪灼灼。

    菁菁的心一沉,老师要向妈妈告状。不妙!大概近来经常请假去校外的网吧,被谁告密了。菁菁的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把玫瑰红毛线衣的下摆都揉皱了。

    你紧张什么?我要请你妈妈吃饭。音乐老师笑得挺实在,不大的眼眯成了月牙儿。菁菁看着她的铂金耳环动荡不安,就像自己儿时的秋千索上挂着的红灯笼穗子。

    妈妈在她的小房间里为她绑了个秋千索。秋千索的两端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中间头顶的位置挂着个红灯笼。只要她一坐上秋千索,红灯笼的穗子就永远地摇摆不止。秋千上沉醉着她童年的梦幻;那大红的灯笼穗子摇曳着她母爱的点点滴滴。只是,那已是她远逝的眷恋。而今她已不是那个搂着妈妈脖子撒娇的小姑娘。她心里覆盖的冰霜也非妈妈的怀抱所能融化。妈妈的话不再是清规戒律。她看着妈妈的目光时而冷峻时而挑剔。如今她带着研究的意味问老师:

    为什么请她吃饭?菁菁问话的同时眨着白略多,黑略少的灰灰的眼睛。她的眼睛完全没有得自妈妈似水明眸的遗传。她已十六岁了,只有那略高的颧骨和袅娜的躯体隐隐飘逸出母亲的气息。

    请她传授美容的秘笈。都说你妈妈很年轻很漂亮,像你姐姐呢。音乐老师兴致勃勃地回答。

    何苦呢!菁菁嘟哝着走开了。她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掩饰着些许的兴奋。毕竟是老师在夸她的妈妈。作为新人类的她越来越瞧不起妈妈的处世哲学,假期里她们就经常绊嘴。一个月里的吵架记录抵过从小到大的这些年。有一次吵架时,流云泪流满面地诉说她为她活得如何如何艰辛、委屈,菁菁指着她说:那是你自找,和我没关系。有本事咋不学学王媛儿妈呢!

    菁菁觉得,王媛妈乍看风情万种,其实还不如自己的妈妈漂亮,可人家会生活!王媛妈是某市政界要员的二奶,不仅出入有靓车,衣着绝对的超凡脱俗。身上穿的什么?几千元一套的时装!脚上蹬的什么?几白元一双的皮鞋!每个星期都乘靓车来校,给王媛带来时髦的服装,好吃的东西。有了这锦衣玉食的滋润,王媛出落得像一个走红的明星。而菁菁的妈妈一年也不会来看上她一次,总是忙忙忙!好像整天在忙着孕育宝石钻石。因此,菁菁觉得越是吃苦受累没人怜惜的人就越是没用,就如外婆家院墙上那廉价的仙人掌,院门前的那一大片苦蒿;越是轻渺渺不着真实生活边际的东西就越成了宠物,比如昙花,凌霄花,天山雪莲。越是朴实、自律的人就越是轻贱,越是轻狂、张扬的人就越是娇贵。这是新时代给事物标的新价码。。

    4

    流云今天一天都没有开店铺门。在夕阳偃旗息鼓时,城外松林的一片苍翠容纳了她心境的凄惶。她步出松林极目远望,左边是桃杏竞艳,右边是碧绿满地。疏落的村庄四散开去,袅绕的炊烟在上面依稀盘旋。她走了这么久,女儿那歇斯底里的叫声尚在步步紧追着她,把她的脊背敲打得奇疼。女儿幼年生活的枝枝节节笼罩了她面前野花铺就的小径。

    记得那年冬天的雪下得非常大。处处是铺天盖地的琼玉在飞舞。光秃秃的树枝变得又粗又大又肥,像珊瑚树的虬枝。上面还有鹅毛似的雪片在飞。流云的店门关得一如既往的晚,尽管她坐在挡风玻璃门里的感觉如同置身冰窟。她要等顾客,她要赚钱。

    当她冒雪回到住处时头发上都结了冰块。她狠狠踱了踱冻得发麻的脚,门前的感应灯亮了。她看到玻璃窗上印着女儿冻成青紫色的脸,脸上若隐若现地覆盖着雪花。她还看到,女儿那写满无助、惊恐的眼睛睁得很大,像一俱死不瞑目的僵尸的眼睛。这情景极像玄幻剧中的镜头。那几秒钟内,雪花纷扬着流云的身子,她觉得它们全部变成了冰雹,朝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妈妈,妈妈——女儿稚嫩的叫声虚幻得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流云扶墙站起,极快地活动起脸上僵硬的肌肉冲女儿笑着,笑着。她飞速打开门冲近屋里把僵尸般的女儿揽进怀里。

    妈妈,菁菁没睡觉,不是不听话,菁菁实在冻得睡不着。妈妈不在家,菁菁真的好冷,好害怕!女儿小鸟依人般搂紧着她的脖子,说话的声音如小鸟鸣嘈。流云把女儿冻得红虫似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感觉这小手像置放于冰天雪地里的鹅卵石。母女俩抱在一起涕泪交织。那年,女儿六岁。流云每天要把女儿哄睡后锁上屋门,再去开会儿店铺门。

    流云沿着花气袭人的曲幽小径前行,意识停留在十几年前,她第一次领女儿上学的路上。

    开学的第一天,她们母女俩早早起了床。当太阳刚刚跃出地面透过窗棂在女儿的脸上狂吻时,她已把女儿打扮得像个小天使。女儿红色的真丝衣裤外面套着白色的连衣裙,那密密的麻花辨把女儿的头上缠满了。她牵着女儿的小手刚一出门,就对女儿说:

    菁菁乖,菁菁要记好路,妈妈今天只送你这一次。放学了菁菁要自己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相信“再也见不到妈妈”这件事对三岁的孩童来说,就是天崩地裂,血光飞射。

    她的女儿——那个三岁的小女孩菁菁咿咿呀呀地说:

    我听妈妈话,我记好路。我怕见不着妈妈。她说话时灰灰的眼里氤氲着泪雾,亮晶晶的。

    她们牵着手来到车水马龙的路口,上幼儿园必须横穿过这条马路。女儿太小,讲一慢二看三通过她肯定听不懂。有几辆汽车接二连三快如疾风地走过去,撒下一阵轰鸣。流云在等待的过程中告诉女儿:

    菁菁千万不要一个人过马路,一定要跟别人一起过。不然她尚未说完,女儿就接过了她的话茬:

    不然出了车祸,流好多血,埋到地下,菁菁就永远也不得见妈妈了。这时的流云转过身去,眼泪叭哒叭哒滴得一塌糊涂。

    流云在一旁站着,当看到菁菁终于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过马路时,流云扑过去抱起女儿,在她的两片苹果晕上几乎吻出了齿痕。她激动地带着女儿进入了一条小巷。小巷里人车如涌潮,自行车的铃声、摩托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流云拉着女儿不走路道,只走在店铺门前的彩板地上,一边走一边叮咛:

    菁菁每次走这里,走这里就不会被车撞到,就不会出车祸,就不会见不到妈妈。

    那天放学后,女儿菁菁在流云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准确无误地回到了服装店里。三岁的女儿上学不需接送,这真有些离奇,对流云来说是残忍。一直到女儿长大的这些年里,流云都不敢向人们陈述这段往事,她怕人家不信。

    菁菁幼小的心灵中凝固着很强的交通安全意识。其实谁也料不到,在菁菁三岁的记忆里,天空总是飘着血腥的树叶。流云也不曾想到,她对女儿反复渲染那些血淋淋的车祸镜头,对幼小的菁菁之灵魂是怎样的一种威慑、震撼。

    5

    童年的天空应该是朗澈清爽,无荫无云的,就如一页洁白的纸,无论画上什么样的颜色都成了它生命里的主色调。无论什么色彩都会占领空间,此类东西容纳的了,彼类东西再欲上画时就少了空间。要么就彼此重叠致使混淆视听。这世间的万事都是一把双刃剑。

    女儿菁菁以幼芽破土般的速度迅速地成长起来。流云的坚韧、勤奋、好学上进并未寄托到女儿的血液里,她的神韵也随日长月盈化为尘土。菁菁不仅学习成绩不好,还从同学王媛那里学会了着装打扮,上网吧聊天,到校外跳舞,穿奇装异服在校园招摇。同学们都会注意到,王媛和菁菁的长发今天做卷明天又会做直。也不怕脂粉污了青春的颜色,在脸上厚厚地涂,眼睛上还打着绿色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老师说她们作为学生不该这么打扮,应该集中精力学习,她们就红唇一瞥小声说老师:更年期综合症!老年痴呆症!

    当菁菁离毕业还有一期时,她执意从省城的艺术院校辍学,流云苦口婆心的劝导都随了窗外的西风,她昔日那张珠圆玉润的天使脸上凝上了另一重秋意。主攻音乐的女儿歌曲唱不过十首,其水平仅高于上恋歌房消遣的那些破喉咙哑嗓子;二胡练了几年,二泉映月尚拉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流云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和坚实的社会背景做后盾,想给女儿找个合适的工作真是难于上青天。

    菁菁每天在家里慵慵倦倦无所事事,时时还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她怨苍天无情,让她生存在这样的环境。她羡慕王媛的妈妈傍了一个酷主儿,王媛现在已在一个行政机关上班。她更恨她的几个师兄,个个都不想天长地久,只图曾经拥有。她不成全他们,他们便一个个和她分手。十六岁的菁菁已先后三次沉入早恋的泥潭。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她更渴望从异性那里获得温暖。

    流云发现女儿变了,却找不到致使她蜕变的原因。就像知道一台庞大的机械出了毛病,欲修却无从着手。她买了字帖,每天临走时都再三叮嘱女儿:

    练练字,这样你以后会慢慢好起来,女儿,你会好起来的。流云那带着自我安慰成份的话里含着恳求、祈祷、祝福。

    真是让她失望!晚上回来她发现女儿根本懒得动笔。她苦口婆心地劝说,说轻了女儿置若罔闻,说重了母女就大眼瞪小眼,其状剑拔弩张。看着生气勃勃、温顺懂事的女儿变得萎靡不振桀骜不驯,一种失败感深深地缠绕着压抑着她,令她度日如年。

    月儿斜挂在东边的老柳梢。流云踏着如银的月色一路往回走。垂降的夜色把她凄凉的心压得匍匐在地。她反思着过去的岁月,眼前便会出现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大道的边沿有一个小女孩踽踽独行着,一轮红日在遥远的天际照耀着她,无比虚无的恐惧笼罩着她黑略多白略少的眼睛。

    进入都市时,璀璨的街灯把月亮的光华焚烧尽了。流云继续前行,思绪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墨云把天籁压得极地。西北角有几颗星,在低沉的天幕上忽忽闪闪泛着寒光。朔风凛冽,把几片败叶忽啦啦回旋到墙角。

    流云在夜幕笼罩下进屋打开灯,悄悄走到床前看着女儿,马上吓得飞魂散魄:女儿的眼睛紧闭着,脸红得像东南亚将要垂落的水果红毛丹,满脸是细密的汗珠,连睫毛都被汗水浸润得粘在一起。流云颤抖着把手搭在女儿的额头上,感觉炙热火烫。她想女儿肯定是发烧了。也许因为怀她时流云吃了太多的打胎药,女儿的身体一直不够强健,半夜三更背着她上医院是流云的家常便饭。

    当流云掀开被子时,发现女儿的手里紧紧地抱着玻璃暖水瓶。暖水瓶着着实实地贴在胸口上,瓶口紧挨着下巴颏。也许是盖在被子里不易散热的缘故,暖水瓶仍很烫手。流云左手拿过烫手的暖水瓶,右手掀开女儿的衣服看,发现在她胸口停放暖水瓶的位置上,那片皮肤像出笼的蒸红薯,又红又热几欲冒烟。流云一下子怔在那里,忘了给女儿盖上被子

    一冷一热的极大反差把女儿惊醒了。她蠕动了一下身子,嘴叭咂得很响,睁着惺忪的睡眼对流云说:妈妈,渴,渴,菁菁渴死了。流云擦着眼泪给女儿盖上被子,转身去倒茶

    菁菁童年的记忆里,满世界都是血肉横飞的车祸。她最明显的特征是个子大胆子小,从幼儿园到小学五年级,她的身子永远比同龄人高一头宽一膀,胆子永远比同龄人小几圈儿窄几边儿,所以在她刚上学时,常常被同学们打,或施以小小的敲诈。他们会占去她的桌面,撕了她的作业本,折断了她的铅笔。菁菁会心疼得哭,却不会报告老师或还击。他们会让她给他们一毛钱或一个作业本一个铅笔,说是若不答应就要更狠地打她。菁菁很害怕,却不让妈妈知道,她怕妈妈伤心得哭。妈妈的眼泪对她来说是地暗天昏。于是,她就从妈妈给她买早餐的钱里悄悄挤出几个毛钱给他们。她可以少吃一个包子或一个鸡蛋。饿,她可以忍。失去爸爸的菁菁从小就学会了忍。妈妈忙,不是不会而是不能照顾她很周到。这使“忍”这个字对她来说就像与生俱来,渴,忍饿,忍小朋友的打骂。离开爸爸没有一年,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已基本模糊了爸爸这个概念。

    6

    在菁菁上一年级时,流云从教女儿团结同学转化为教女儿怎样和同学打架,她说:

    菁菁,你要学电视上的那些小英雄。你看人家少年黄飞鸿和方世玉,多神奇呀!

    他们会武功,菁菁不会。菁菁闷闷地说,小嘴嘟得能挂油瓶。灰灰的眼里写满不应有的沧桑。

    你个子大呀,比重量你也能打赢他们。我的小菁菁。流云说出了女儿可以打赢她同学的先天优势。菁菁在班里明显比所有人高,并且不是只高一点点儿。看个头她好像比他们都大几岁。

    我个子大,我没劲。菁菁还在为自己的胆小找借口。

    没劲打你就抱住他们往下压,或掐住他们的一小块肉不丢。总之,要打赢他们。这样他们以后就不敢欺负你了。

    真的,妈妈,真的吗?菁菁的眼里射出了欣喜的火花。短短几秒钟内,她的挂着几道血印的脸由沮丧变得无比的生动。其中有一道血印很深很长,贯穿于脸的上下。

    菁菁,疼吗?流云捧起女儿的脸,看着看着泪水就不可止遏。

    妈妈,不疼。你别哭,血印儿没关系,过几天它自己就长好了。菁菁用小手擦着流云的脸说,她永远善解人意,她最怕见妈妈流眼泪。

    流云的泪流得更厉害了,她心酸地回忆起刚才的镜头。菁菁和几个小朋友在街对面玩,她拣到一个玩具娃娃。另一个小男孩儿就去夺。菁菁不给,对方就拳雨脚风地对着她打下去。她丢了玩具娃娃,并不还手,只抱着头哭。就好像她是旧时的奴隶,而那男孩儿是奴隶主。想到这里,她问女儿:

    菁菁,告诉妈妈,你刚才没有错,可挨打的时候为什么不还手呢。

    因为,因为菁菁哭得说不出话来,头上的蝴蝶结都颤抖起来。

    你真是窝囊!太让妈妈伤心了。流云大声说,把手里的衣架摔在地上。

    妈妈,我说。菁菁抽噎着说:因为他有爸爸妈妈而我只有妈妈没爸爸要是打哭了人家他爸爸妈妈会来找妈妈妈妈一个人惹不过人家呜呜呜呜菁菁哭得喘不过气

    我的乖女儿流云把菁菁搂在怀里泪如雨注。从那时起,她明白了在女儿幼小的心灵里,容纳着许多非她那个年龄可以容纳的东西。她觉得她欠女儿的很多东西,并不是一个单身女人所能偿还。这是生活赋予的无奈。她凄然,只有以浓厚的母爱加倍补偿。

    菁菁后来真的会打架了,同学们也就很少再欺负她,班上的几个好事男生私下称菁菁为穆桂英花木兰。她的这种英雄之气与日俱增。在省艺校时,她因带领几个女生打群架被开除。流云去做了很多工作才使女儿复学。

    为给女儿的未来创造一个相对优良的生存环境,流云的日子过得极其节俭。用她亲妹妹的话说就是饿了舍不得吃饭,病了舍不得吃药,连袜子破了也舍不得买一双更换。但流云总是把女儿收拾得异常光鲜。她之所以下决心把小学毕业的女儿送到省城读书,源于一件发生在女儿放学路上的事,这件事深深触及着她的灵魂。

    那个深秋的晚六点多钟,斑斓的彩霞已经逃遁到苍茫天幕的底层。城市亮起的万家灯火辉煌如天上的群星。流云在望眼欲穿的焦灼里盼回了女儿单薄的身影。

    妈妈,我好怕。有坏人菁菁如从豺狼爪下获救的小兔般扑进流云怀里哭着说,她显然受到了惊吓,小脸煞白得像一朵被霜月风寒蚀尽芳华的白月季。唰唰流淌的泪像打在白月季上的无情雨。十一岁的菁菁如今站在妈妈的身边,大约只比流云低五厘米。

    怎么了?快说呀!

    我刚才走到一栋大楼的阴影里时,从阴影里走过来一个男人。他紧追着我说:小姑娘,走,跟我一起玩玩妈妈,我知道遇上了坏人,我吓得撒腿就跑。那人追着我不放,说小姑娘,别害怕,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他让我来带你去玩。菁菁说到最后,在流云的安抚下已渐趋平静。她说妈妈,我没爸爸,所以我想,他肯定是个拐卖小孩儿的人贩子。妈妈,你说是吗?幸亏我没被他抓住,跑了回来。妈妈,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你别难过,好吗?菁菁注视着流云风云突变的脸劝慰,泪已在她的小脸上凝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困厄中长大的菁菁承受不幸的能力也像她的个头一样超过同龄人。

    7

    在流云居住的居民区里发生的一场火灾,促使她下定了决心把女儿送走。火灾的起因是这样的:

    一对夫妇晚饭后出去拜访朋友,就把十二岁的儿子锁在家里做作业。因为停电,儿子点起了蜡烛。后来儿子困了,睡觉时忘了吹灭蜡烛

    当他被火的灼热和什物的糊焦味惊醒时,便不顾一切地奔到门口。门被他的父母从外面锁着,任凭他怎么努力地扒、打、拉都纹丝不动

    那对夫妇回来后,发疯般左寻右找,屋里没有了他们的儿子。紧挨着防盗门的是一个萎缩成一团的黑疙瘩,黑疙瘩散发着浓烈、刺鼻的人肉味

    这场火灾发生后,流云晚上不再去开店门。她陪着女儿睡陪着女儿起,直至女儿去省城上艺校。改革开放政策在继续深入,各个行业的竞争都日益强烈。流云的服装店生意日渐萧条。省城的艺校对平民来说是个贵族学校,流云的经济负担一下子重了起来。她的所有收入仅能勉强供应女儿的学费、生活费。

    万木凋零冬至后,霜风凄凉透襟袖,是流云拼命往前冲的时候,因为女儿会满面生辉地仰视别人家的高楼。只是风剪杨柳的烦愁,会像冰霜一样结在她的心头。

    百艳含嫣秋千悬,春风凝香散管玄,是她拼命向前冲的时候,因为少年孱弱的女儿吃、穿、学费要钱。她的脚步踩过落英缤纷的地面,化做千声万声的怨叹。

    夏夜夏月醉夏烟,疏影渡尽人无眠,是她拼命向前冲的时候,因为女儿的衣服尺码在加长加宽。只是走过的青苔边,她的汗水如泪如雨般撒湿了苔面。

    晓来梦残风云乱,风散桂花余片片。形憔神悴的流云再也无力向前,女儿菁菁的执意辍学把她并不轻松的步伐扰乱。

    在女儿已经长到十六岁的今天,流云往昔的妩媚已经像冬天的树叶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只是有关她年轻时一笑百媚的传说却经久不息如影随形。去者自然去,留者不能留。她感到一种彻底的失败。

    流云为了女儿的幸福成长,曾经谢绝了许多好心人的引见,介绍,从没考虑过嫁人。而今,这一切也如流逝的水。没有人再注意红颜消退的流云。

    菁菁现在住在姨妈家里,不回家的理由是与她妈妈性情不合。菁菁对劝她回家的人说:

    我妈总是说我这不对,那不好。我不和她在一起!也免得惹她生气。

    流云渐渐耷拉下来的眼帘里氤氲着女儿前程上的如锦繁华。因此,她想得最多的仍是怎样多赚些钱,好重新为女儿的前程打算。她想女儿总有悔悟的一天。

    少年时读到一个红帆船的故事,这个故事激励着流云的心志:有一个灰姑娘在寄人篱下的无奈中过着悲辛的生活。她和天下的所有儿童一样,向往自由,崇尚美好。可严酷的生存现实,使她在度日如年的境况下了无生趣。她常常专心致致地考虑着如何结束生命,又以同样的专注推翻自己思虑成熟的计划。有位好心的老婆婆告诉她,她命主富贵,只要耐心等着,终有一天,会有一个王子带着他的红帆船队来迎娶她。婆婆还告诉她,到了那天,老远就会看见海面上飘着鲜艳的红帆。此后,红帆船的璀璨会像旗帜一样挂满她生命的天空等待红帆船的希冀使灰姑娘的晦黯生活里有了晴空丽日。

    她从童年等到青年,也没在海面上盼到那些迎娶的红帆船。她在千帆过尽皆不是的守望中,失落日甚一日。后来,就天天去海边张望,不厌其烦地向所有遇到的人询问,讲述,讲述她在等待迎娶她的王子,讲述那海上将要升起的红帆船是多么地鲜艳夺目。听到的人们无不讥笑她,都说她被异想天开逼疯了。人们以嘲弄的姿态,广泛地传送着灰姑娘的痴狂。

    一个富有的商人被她的执着感动了,他开始花巨资修造红帆船。

    于一个早上,在太阳把它的万道霞光撒向海面的时候,灰姑娘从那浩淼的海面上,看到了那一片片飞扬的红帆。

    年轻时的流云也曾做过作家梦。回顾过去似水的流年,欲诉尽她的幽怀,需要以天为纸犹恐不及,纵穷尽天下的文字也难尽书她胸中的怅惘。她折桅的红帆船啊,使她的愁恨那般深沉难测,绵亘漫长。长夜孤灯,形影相吊。她时时对着窗外的明月低吟:

    惊风变

    泣流年

    繁华落尽堪嗟叹。

    倘无春风二次度。

    轻负人间三月天!

    红帆船的故事一次次地把流云从低谷掀上山巅,使她夙夜忧叹。被母爱充满胸臆的她,盼望着女儿的改变,就如灰姑娘期盼着那片在海上扬起的红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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