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开因为守住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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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一连三天，我们都窝在被褥里发着霉，没有人告诉我们到了什么季节。抱着一整叠一整叠的复习资料，突然就想到了修筑金字塔的人的那种痛苦。还没有过春天，我的听力就一直在下降，分数也渐渐变得与蝶开泾渭分明。你还真是中国人，她笑我，表情缠绵着惯有的妖娆。蜷在背子里的小艾突然说，我要找个男朋友，这样就不用每天出门打开水了。
狠狠地记起，外边还下着雪，夺走了视野里的半壁江山。寂寞的黄昏与落叶的蜻蜓树下，笔直挺立着一个身影，单薄，却显得倔强。我放了帘子，听到了对铺的蝶开下床找水喝。我们的目光没有碰撞，她避开了我。我闭上了眼睛，眼皮底下游过一条瞌睡鱼，我听见我的心用力地叹息。小艾伸出头来，说，咦？那不是颜笑吗？这么大的雪，他有神经病啊？
你才有神经病。我跟蝶开异口同声，但是很快就因为相互的对望，抵触了语气中的关切。小艾不服气地缩了回去，嘴里却还说着，这里还有两个更不对劲的。
蝶开，让颜笑回去吧，天气这次冷，挺残酷的。我低声说，帘布把我的表情隔断了。
蝶开好像在窗口站了一下，说，还是你去吧，他要等的是你。我仿佛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落寞与退让，这根本不像她。那个趾高气扬，光芒四射的蝶开，现在会变得这么温柔，无非是为了他。曾经对他呼三喝四，指指点点的蝶开，已经不复存在。
我感觉到心脏碎裂的声音，缓缓地下了床，披上外衣。我跟蝶开在黄昏的静谧中对视着，我假装坦然，却显得胆怯。
好，我去。我打开门。冷风趁机吹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擦了擦眼睛，没有泪。
杨乱乱，你跟我站住。蝶开好像改变了主意。当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了她的手掌在我脸上划过的疼痛，火辣辣的，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小艾惊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他是个差劲的男生，你却如此关心他，我不明白。蝶开捂住了那张苍白得有几分美丽的脸。他是个差劲的男生，可是她依旧爱他，而我，又扮演着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002
颜笑是中文系男生，完全没有才华的那种。同系的男生常常笑他，漂亮的脸蛋与天使般的女友，是他不二的财产。他从来没反驳这样的话。因为他确实长得非常漂亮，像女生一样清秀的脸，比起蝶开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像从仙境里走出来的，神形相应，幻美无瑕。颜笑第一次推门进我的宿舍时，我在茫茫的大雪里，似乎看见了他白色大衣后，微微收起的羽翼。有些忧郁的表情，让我释放了足够多的怜悯与关爱。
你，找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蝶开，蝶开在吗？他的语气很脆弱，透着胆怯，面色，有些发白。他的表情，让我有点失语。
啊，她参加社团还没回来，怎么？有事？我放下手里的书稿。
没什么要紧事，我还是先走了。不知为何，我看得见他眼底累积的厚厚的寂寞与冷清，尘封已久。
嗯，要不要我转告他？我笑。
不用了。他迟疑着，转身，忽然说，我可以进来坐吗，就一会，不会打扰你的。他小心翼翼地，生怕碰伤什么似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跟蝶开的关系，只是看到他，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心痛，无缘无故，透底地痛。
我就说，好啊，你随便位。他乖巧地坐在了我旁边，沉默地看窗外的雪。也许还没有人说过他像一位天使，我想。
你的名字？我侧过头。
颜笑，容颜的颜，欢笑的笑。他说。我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洋溢着欢笑，却挂着惆怅的名字。我没人再追问，我一向少话，虽然对别人好奇，也很少自发问。有时候，发问与不问是一种习惯。
颜笑没有等多久，就决定走了，他的神情有点恍恍然，落寞里，有点失望。也是再后来，看见他在她面前亲昵的模样，才知道，原来颜笑跟蝶开是一对，温柔似水与冷若冰霜的奇怪组合。但实际上，蝶开对颜笑并不在意，虽然他们是那种关系，但是蝶开根本就是自我中心非常严重的人，很简单，因为她是美女，所以高傲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而颜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哪里有优点，完全是个悲观主义者。
003
我不喜欢跟人打招呼，一是因为性格本来就是这样，有时候想叫人家一声，却反应迟钝，等叫出口时，别人已经擦肩而过好久了，这样的情形让双方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二是，我的视力一直都不好，常常看错人，所以，也就没有了跟人打招呼的勇气。如果说蝶开是那种高傲到让人无法接近的人，那我，也就是怪异到无法接近。但是，我跟蝶开是好朋友，很好的那种。
杨乱乱。颜笑总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然后隔着蝶开向我笑。他的笑容十分干净，五官，精致得有些不可思议。
颜笑对蝶开很好，顺从，温柔，勤劳得像个奴隶。我觉得面对着他，不好用什么赞美的语言。
颜笑是个很好的男生吧？我说。
他哪里好？不帅，只是漂亮，又软弱，没男子气概，动不动就掉眼泪，胆子小，怕事，在床上也懦弱得不像话。蝶开没有抬头，甚至想都没想就说了这么一通话，似乎已经说成习惯了，似乎对他已经没有了别的评价。
那样啊。我笑，笑容里有些苦楚。颜笑跟我很像，或者应该说是跟现在的我很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害怕失去，害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就学会了迁就，几乎是迁就了身边的所有人，没有条件，没有怨言。蝶开说我这样的女人，上床都不用骗，直接拖上去，也不会叫救命。我曾经说过，因为我不奢望。自从苏暮离开我之后，我就一直这样虚假地笑着，妄图展开别一种生活。但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颜笑的？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迟疑，但是却是在无意之中，触碰了颜笑淡化的灵魂。我看见蝶开的眼睛里有些迷乱。我不明白这一些纷乱的情愫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很久了，大约从小学三年级起吧？很烦的小子，因为长得太漂亮，常常被家里人扮成女孩子，直到二年级也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很逊。蝶开扎好马尾，准备出门。门一开，风趁机飘了进来，虽然很轻，但仍是吹翻了蝶开手里的东西，一张颜色鲜亮的照片像白粉蝶一样颤颤地落在了我的书桌上。我有意无意地看到，照片只有一个男生，站在阳光下肆意地笑，跟颜笑完全是两类人。
我说，你掉了东西。
哦。她回过头，看了照片一眼，忽然说，那个不要了，帮我扔了。
蝶开想离开颜笑，但是又动摇了，放弃了，这说明蝶开还是喜欢颜笑的。我想一想跟苏莫一起度过的那个夏天，浮起一种说不完的空虚感。应该说，大学是无聊的，还是人生是无聊的呢？
003
花与梦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相遇。而我，总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与人相爱。不经意的，仿佛就是称作有缘的。
杨乱乱。我没有留意颜笑叫我的时候声音特别响亮，就像乌云密布的早晨，突然漏下一束阳光。他朝我跑过来的样子，与平日忧郁的他，根本是两样的。我惊讶地回头，忘了从嘴里拔下快熄灭的烟头。
你抽烟？他有点吃惊，似乎我这样阴沉没个性的女孩就不能跟烟灰与酒精打交道。
哦，高三时候养成的习惯，写不出东西时就会抽一点。高三那一年，我在雨巷与苏莫邂逅，不美，但是记忆深刻。他对我说，他讨厌抽烟的小破孩。然后抢走了我的烟。我痛心疾首了两个月之后，爱上了他。他是个好男人，我那时这么想的。
有没有看到蝶开？他问我。颜笑最常问我的问题就是这个。而我最不能回答他的，也是这个。总不能说你的情人爱上了一位阳光灿烂的男生，摇摆不定中，决定先避开你。这种话，我说不出。但我同情他。
你也没见到她？奇怪，她有一个星期没理我了。颜笑失落地看着荷塘里的水花。
我说，你看归看，别掉下去了，我也是旱鸭子一只。
他笑了笑，说，不会。我看得见他眼底的坦然与坚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蝶开会看不到呢？我的手稍稍抖了一下，嘴里的烟头掉进了水里，除了仍下一曲青烟，还划上了淡淡的涟漪。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颜笑应该是一个很有内容的孩子，他有他的故事。
追到蝶开，是很累的事呢，她那么完美，我却那么落迫。他笑，想用笑来敷衍复杂的表情。
我看着对面的荷花蕾，忽然说，花啊，还没有开。
是为了守住寂寞吗？还是，为了告别寂寞？他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又回复到了忧伤的彼岸。我觉得我不能读懂他，就像当时没有读懂苏莫，回复到他身上的，可能只是一点夹带思念的补偿。世事残酷。我对这种干净纯洁到如天使般的人，一点办法没有，除了心乱，还是心乱。
我点燃了另外一支烟，不动声色。颜笑一把夺过了。我跟他对视了五秒钟，然后我笑了，我说，你很像他，可是你不是他。
他？颜笑睁大眼睛。
一个一看见我抽烟就动粗的男人，一拳头下去，根本不留情的那种坏男人。我说。
他在哪？他问。
死了。我黯然。
004
我认识苏莫的事情，只是偶然。就像人生中的其它偶然一样。这个比我大六岁的男人，曾经用他独特的方式爱过我，所谓家庭暴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许我抽烟，不许我在半夜泡红茶，不许我在客厅里养兔子他有许多的不允许，在现在的我看来，无一不是温馨可爱的。但我当时太任性，失去了他。离开我，他有充足的理由，却没想到，走得那么匆忙。我能记得的，就只是雨里满天的红，溅在我雪白的裙子上，我惊吓地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在悲伤的落日下，渐渐枯黄。
他离开了，我也没说过爱他。仿佛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我没有说过爱他。
大学后，我想过抽大麻来毒害自己，幸好遇到了蝶开，她认真的表情与严厉的语气，让我再一次想起苏莫，开学的第一天，我在雨里抱着蝶开哭。我发过誓，永远爱她，用苏莫对我的那种爱，灌注她。
但这种爱，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为绝唱。小艾说，你那是溺爱，蝶开不会懂你，因为她还是孩子。但我认为，我能从蝶开的身上可以看到我的影子，也能从颜笑的眼里，看到苏莫的笑容，看着他们，就好像重温我与苏莫的相遇。一遍一遍，无止无息。
蝶开会喜欢王思，不是意外。我知道，我离另一个结局不远了。
那一天，太阳很大，我看见颜笑掺杂在男生堆里打篮球，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打球，而且他的起跃与投射都是那么耀眼，我不知道。
我点燃了一支烟，坐在体育馆的看台上。不太浓烈的烟味，还是熏跑了几对情侣。女孩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同学，这里不能抽烟。男生用余光看我。
哦。我装作没听见，狠狠地吐了一口气。男生皱了皱眉，一脸嫌恶地走了，我知道，这样的男生只是为了配合女生的心情作戏，我抽不抽烟，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恍惚地记起喜欢苏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看着我闷在一角抽烟的背影时，对我说，乱乱，别抽了，我心疼你。没人理解这句话的威力。我那时，戒了烟。因为苏莫心疼我。
你又抽烟？颜笑流着汗，跑过来，他貌似单薄的身体，其实并不单薄。
我说，你想管我？然后盯着他笑。
他沉默，然后说，我跟蝶开分手了。
我说，啥？
他说，分了，我先提了出来的，因为自由的她迟早会离开我，我不希望她会因为的羁绊而痛苦。所以，我放弃了。蝴蝶与野草的故事，结束了。我迟钝地看着他完美的脸，想起了他的话，花不开，是因为寂寞。因为蝶开给了他很多，很多，很多的寂寞。
蝶开喜欢王思。高大，英俊，有男子气概，生活变化多端的孩子。不喜欢颜笑吗，不尽然，只是责怪他太闷，阴沉得好像最最古怪的天气，既不放晴，又不下雨。一直压着呼吸。蝶开不怕累，只怕闷。我终于大彻大悟，却不能回头了，我的宠爱，没有让蝶开学会珍惜。
分就分，我早就想这样了。蝶开当时这样说着。然后忿忿地走了。我没有去想象颜笑的表情。
颜笑想了想说，一直都很喜欢她，从小学开始，就觉得她很耀眼，于是一直追着她，不论是在成绩上，还是品味上，都追着她，努力想使自己跟她同步，努力考同一所大学，努力到向她表白。最后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闷得不懂得生活的人，简直就是一块木头。我把所有可以浪漫的本钱都花在了她身上，等待我的，却是没有结果的结果。戏终，人散，就那么回事。
我没吭声，烟灭了。我盯着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手指，发呆。
别抽烟了，你的表情，就像没有灵魂的空壳，让人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只是心疼。颜笑站了起来，我可以看到他手臂上的青筋。
我的手一颤，烟，掉在了地上。烟灰飘落。我怔忡无言。大脑空白了一小会，我才缓缓站起来准备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了颜笑的手伸了伸，想拦住我，还是想拉住我，抑或是想扶住我我没有推敲。我侧身离开，避开了他明亮清澈的眼睛。
005
蝶开把颜笑送给他的一切都装进了一只大纸箱里，准备拿去扔掉。当她蹬蹬蹬地跑下五楼时，我的心跟着一寒。蝶开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任性，自我为中心。若不是那一场雨，若不是那一场毫无意义的电影，我不会失去苏莫。那场雨，让我看不清也听不清，我只恍恍地记得苏莫说，我心疼你。车轮过后，是血泊，和着雨水，我跌落在雨里，身上梅花点点，同雨水一同化开，这是苏莫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从此，我不再穿白色的裙子，因为只要一看见，就想起苏莫留给我的血花，冰凉而妖乱。
我叫乱乱，我的生活，真的很乱。
半个小时后，蝶开重又出现在门口，还捧着那只大纸箱，眼角红红的，哭过了。蝶开心里还是有颜笑的，她不可能忘记他。在雨里，为她撑伞的，是颜笑；过生日的时候，为她唱生日歌的，也是颜笑；帮她抄过笔记的颜笑；帮她梳过长发的颜笑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躲着颜笑的气息，清晰，透明的香气。知道爱过，知道后悔过。
我抱住蝶开，感受她轻轻地颤抖。
我恨你们。她说。
你们为什么一个一个，都对我那么好，害得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害得我真的以为没有人可以与我匹配。她哭了，声音很大，很粗，一点也不像她。
回头吗？我问。
不，不可能。颜笑死了，死在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006
颜笑死在蝶开的心里，但是却拾回了自己的心。颜笑是用心爱她的，我是用灵魂爱苏莫的。颜笑要回了自己的心，苏莫带走我的灵魂。我一直都在寻找救赎的机会，可是没有。
成长的故事，谁没有？没有的，只是时间，如果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对方的眼神，结局就不会弄成这样。
我隐隐地觉得我跟颜笑之间有了一点微妙的羁绊。我害怕。于是，躲藏。连同蝶开也一起躲了。终日在宿舍或者机房赶稿，就像个疯子。
期末，挂了三门，出了一本书，相互对比，无法补偿。考试是考试，出书是出书，虽然都是做着与文字相关的事，却毫不相干。
寒假，想到的是回家，一年没回，有点想念。虽然母亲大人不喜欢苏莫，但是，苏莫已经死了。我回去，不会碍眼。
收拾行李，是另一番光景。看见颜笑送给蝶开的东西还堆在床下，积着厚厚的灰尘。蝶开没有丢掉它们，这些，都是回忆。cd、布娃娃、真空流沙就算是破铜烂铁，都是回忆。
关了电脑，出门，将门反锁。
小城的车站，透着冷清。我站在寒风里，看了看车票，凌晨的，坐到家里，也还是凌晨。
乱乱。我听到了一个不大响的声音，声线是熟悉的，但语气却是陌生的。
我四下寻找，然后放弃。我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列车呼啸而过。看见颜笑蹲在对面的月台上看我，眼光闪烁，却有点不安。我有些感动，看见了颜笑的改变。
听说你要回家，我就赶来送你了。他笑。他的衣裳很单薄，被露水打湿了些，头发乱乱的，可以想象出门的时候有多急。
送我做什么？怕我死在路上？我说。
他瑟缩着站起来，耸耸肩。我打开行李箱，扔了件毛衣给他，黑白格子的，我的毛衣。
乱乱。他穿上毛衣。
我说，怎么？
我可以到你家吗？他问。
我说，很远的。
他说，没关系，因为我想去，突然很想去。
我问他，为什么？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跟他之间的视线被开出站的列车隔断了，风声很大，我听见颜笑说，我喜欢你。我心里一动，装作没听见。
我又问他，为什么？完完全全地掩盖了刚才发生的事实，我预料他不会说第二次。
果然，他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几点的车？我笑了。
到家时，天还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母亲开门，在黑暗中打量了颜笑一眼，说，啊，来了同学，好好招待，客房没有了，就睡乱乱的房间吧。
我回过头，看见颜笑脸上的红。
她看见你穿着我的毛衣，以为你是女孩子。我解释。
真的能一起住你的房间吗？他的点期望的表情，让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说，去死。
洗完澡，我睡沙发，他睡我的房间。他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这一晚，虽然累，却谁也没睡着。我们挟带着心事，枕着不熟悉的枕头。苏莫离开的那一天，我回过家，从此之后，再也不想回来。悲伤留在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你睡了么？颜笑打开房间的门。我看见他手里捧着我桌上匍匐的相框，里边有苏莫的笑容。
没，睡不着。我把脸转向里边，不看他。
能聊聊天吗？他问。
我突然失声了，张了几次口，才说，把那东西放下吧，我不想看见它。我不清楚的事情很多，比如，这些所谓的回忆里，是爱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
他叫苏莫。现在我坐在自己的床上，与这个像天使一样的男生共处一室。我们共同卷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相接触的只有眼神。在我看来，颜笑是天生美丽的天使，我只是一个丑陋的凡人；而在颜笑看蝶开，情形也是一样的。
那天下午，下大雨，我任性地叫他陪我去看电影。他不想去，但是还是去了。电影散场之后，有雨，也有风。我被风吹到了马路中央，苏莫为了救我，死了。我连他死的时候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漫天的血雨，漫天的我淡淡地说，淡淡地想，我真的记不起太多的事情。我只是很后悔那天打着一把新伞，就是这把伞，连同风一起，把我扔在了马路中央。
我跟他同居了一年，高三到大一，中间的那一年。我说。
你爱他吗？颜笑问。
我不知道。我有点怆惶，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如今想一想，不是没有思考过，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
颜笑把我拥进怀里，叹了口气，他说，他根本就没得到你的爱，你的思念，是存放在内疚里。要是当时救你的是我，你会怎么样？
我？我无话可说。我害怕这个答案，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爱一个人，应该同生共死，而不是内疚。不可否认，我爱上了天使。
这一夜，我们过得很平静。我知道了，我爱的是谁。短短的三个月相遇，我爱上的是谁。
007
学期下来，是补考，我的脑力已经到了极限，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同样的一个问题，我思考思考，我清楚地听到，重考在召唤我。
三门，挂得真惨，上学期加体育在内也就七门吧？蝶开嘲笑我。
我知道知道，哎，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到考试就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确没有蝶开那么聪明伶俐，我不羡慕。
你的表情里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认输。蝶开看不起我。
路中间有个高大的男生等着我们，眉目清朗，表情恣肆，一脸狂傲地立着，看也没看我一眼。这个人就是王思，我叹了一口气。或许真的相似的人，才会在一起。我亲眼看见蝶开以飞快的速度跑了过去，像只快乐的蜜蜂。
不聊了，你好好加油，我有事先走了。她向我挥手。
我呆了呆，点点头，转过身时，我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内含丰富地看着我。我低头，避开。有时候，低头，就是我的特长。
乱乱。他叫我。
我扭了扭身子，侧身而过。
他突然抓住了我。我无意中回头看到了蝶开苍白的脸，失望还是落寞，很涌上了那张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我知道，蝶开不可能再接受我了，因为颜笑。
去看电影。我请。他笑。我猛然发现这笑意是蓄谋已久的，我认识了他三个月，分开了两个月，短短半年时间，我把他当天使，其实，他是真正的恶魔，能够读懂一切的恶魔。也是才发现，心思细腻的男生是多么可怕，表演的天赋是多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从蝶开的脸上，我知道了，颜笑是因为我，才离开蝶开的，就只是把顺序颠倒了一下，情况就这么地不同。如果是他离开蝶开后才跟我在一起，蝶开的眼神就不会那么忧伤。
放手。我挣开他的手，转身穿过马路。
同许久的那个季节一样，我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指示灯已变成了红色。同许久的那个季节一样，我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看到了向我奔过来的高大身影。刹那间，颜笑与苏莫的身影重合了，一点瑕疵都没有。我仿佛看见冰冷的血水，铺天盖地地扑上来，烙在我的脸上、身上。
我是爱苏莫的，虽然我从没说过爱他，但是，这是真的。也许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爱，在他舍身救我的那一刹，我才爱上。所以，痛苦了很久。
你是苏莫，还是颜笑。我躺在他怀里问他。
他没有吭声，淡淡地看了在不远处发呆的蝶开一眼，毅然走了。
我知道，他叫颜笑，因为苏莫，已经不在了。
008
你是一个差劲的男生，你早就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甩了我。你一直看着她痛苦，你高兴吗？蝶开这样对他说。
从此，我就再也没看到过颜笑这个人。
蝶开把颜笑送给她的一切都毁了，半夜里，守着烛光哭了好久。小艾原本以为我们会为了这个男生反目，但是，我们没有。我们都很豁达地接受了这些事实，一切。
冬天的时候，颜笑开始没日没夜地等我。在那棵不开花的蜻蜒树下，显得异常坚定。
啪。我挨了蝶开一个巴掌。
我知道，这家伙在吃醋，所以我受了，爱得起，当然也要受得起。
你终于出现了。他呵了呵冻僵的手。
我笑了。
花不开，是不了守住寂寞；人不欢，是因为守住了太多的寂寞。
001
一连三天，我们都窝在被褥里发着霉，没有人告诉我们到了什么季节。抱着一整叠一整叠的复习资料，突然就想到了修筑金字塔的人的那种痛苦。还没有过春天，我的听力就一直在下降，分数也渐渐变得与蝶开泾渭分明。你还真是中国人，她笑我，表情缠绵着惯有的妖娆。蜷在背子里的小艾突然说，我要找个男朋友，这样就不用每天出门打开水了。
狠狠地记起，外边还下着雪，夺走了视野里的半壁江山。寂寞的黄昏与落叶的蜻蜓树下，笔直挺立着一个身影，单薄，却显得倔强。我放了帘子，听到了对铺的蝶开下床找水喝。我们的目光没有碰撞，她避开了我。我闭上了眼睛，眼皮底下游过一条瞌睡鱼，我听见我的心用力地叹息。小艾伸出头来，说，咦？那不是颜笑吗？这么大的雪，他有神经病啊？
你才有神经病。我跟蝶开异口同声，但是很快就因为相互的对望，抵触了语气中的关切。小艾不服气地缩了回去，嘴里却还说着，这里还有两个更不对劲的。
蝶开，让颜笑回去吧，天气这次冷，挺残酷的。我低声说，帘布把我的表情隔断了。
蝶开好像在窗口站了一下，说，还是你去吧，他要等的是你。我仿佛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落寞与退让，这根本不像她。那个趾高气扬，光芒四射的蝶开，现在会变得这么温柔，无非是为了他。曾经对他呼三喝四，指指点点的蝶开，已经不复存在。
我感觉到心脏碎裂的声音，缓缓地下了床，披上外衣。我跟蝶开在黄昏的静谧中对视着，我假装坦然，却显得胆怯。
好，我去。我打开门。冷风趁机吹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擦了擦眼睛，没有泪。
杨乱乱，你跟我站住。蝶开好像改变了主意。当我回头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了她的手掌在我脸上划过的疼痛，火辣辣的，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小艾惊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他是个差劲的男生，你却如此关心他，我不明白。蝶开捂住了那张苍白得有几分美丽的脸。他是个差劲的男生，可是她依旧爱他，而我，又扮演着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002
颜笑是中文系男生，完全没有才华的那种。同系的男生常常笑他，漂亮的脸蛋与天使般的女友，是他不二的财产。他从来没反驳这样的话。因为他确实长得非常漂亮，像女生一样清秀的脸，比起蝶开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远远看去，两个人就像从仙境里走出来的，神形相应，幻美无瑕。颜笑第一次推门进我的宿舍时，我在茫茫的大雪里，似乎看见了他白色大衣后，微微收起的羽翼。有些忧郁的表情，让我释放了足够多的怜悯与关爱。
你，找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蝶开，蝶开在吗？他的语气很脆弱，透着胆怯，面色，有些发白。他的表情，让我有点失语。
啊，她参加社团还没回来，怎么？有事？我放下手里的书稿。
没什么要紧事，我还是先走了。不知为何，我看得见他眼底累积的厚厚的寂寞与冷清，尘封已久。
嗯，要不要我转告他？我笑。
不用了。他迟疑着，转身，忽然说，我可以进来坐吗，就一会，不会打扰你的。他小心翼翼地，生怕碰伤什么似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跟蝶开的关系，只是看到他，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心痛，无缘无故，透底地痛。
我就说，好啊，你随便位。他乖巧地坐在了我旁边，沉默地看窗外的雪。也许还没有人说过他像一位天使，我想。
你的名字？我侧过头。
颜笑，容颜的颜，欢笑的笑。他说。我只是知道了他的名字，洋溢着欢笑，却挂着惆怅的名字。我没人再追问，我一向少话，虽然对别人好奇，也很少自发问。有时候，发问与不问是一种习惯。
颜笑没有等多久，就决定走了，他的神情有点恍恍然，落寞里，有点失望。也是再后来，看见他在她面前亲昵的模样，才知道，原来颜笑跟蝶开是一对，温柔似水与冷若冰霜的奇怪组合。但实际上，蝶开对颜笑并不在意，虽然他们是那种关系，但是蝶开根本就是自我中心非常严重的人，很简单，因为她是美女，所以高傲得有点让人难以接受。而颜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哪里有优点，完全是个悲观主义者。
003
我不喜欢跟人打招呼，一是因为性格本来就是这样，有时候想叫人家一声，却反应迟钝，等叫出口时，别人已经擦肩而过好久了，这样的情形让双方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二是，我的视力一直都不好，常常看错人，所以，也就没有了跟人打招呼的勇气。如果说蝶开是那种高傲到让人无法接近的人，那我，也就是怪异到无法接近。但是，我跟蝶开是好朋友，很好的那种。
杨乱乱。颜笑总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然后隔着蝶开向我笑。他的笑容十分干净，五官，精致得有些不可思议。
颜笑对蝶开很好，顺从，温柔，勤劳得像个奴隶。我觉得面对着他，不好用什么赞美的语言。
颜笑是个很好的男生吧？我说。
他哪里好？不帅，只是漂亮，又软弱，没男子气概，动不动就掉眼泪，胆子小，怕事，在床上也懦弱得不像话。蝶开没有抬头，甚至想都没想就说了这么一通话，似乎已经说成习惯了，似乎对他已经没有了别的评价。
那样啊。我笑，笑容里有些苦楚。颜笑跟我很像，或者应该说是跟现在的我很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害怕失去，害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就学会了迁就，几乎是迁就了身边的所有人，没有条件，没有怨言。蝶开说我这样的女人，上床都不用骗，直接拖上去，也不会叫救命。我曾经说过，因为我不奢望。自从苏暮离开我之后，我就一直这样虚假地笑着，妄图展开别一种生活。但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颜笑的？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并没有迟疑，但是却是在无意之中，触碰了颜笑淡化的灵魂。我看见蝶开的眼睛里有些迷乱。我不明白这一些纷乱的情愫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很久了，大约从小学三年级起吧？很烦的小子，因为长得太漂亮，常常被家里人扮成女孩子，直到二年级也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很逊。蝶开扎好马尾，准备出门。门一开，风趁机飘了进来，虽然很轻，但仍是吹翻了蝶开手里的东西，一张颜色鲜亮的照片像白粉蝶一样颤颤地落在了我的书桌上。我有意无意地看到，照片只有一个男生，站在阳光下肆意地笑，跟颜笑完全是两类人。
我说，你掉了东西。
哦。她回过头，看了照片一眼，忽然说，那个不要了，帮我扔了。
蝶开想离开颜笑，但是又动摇了，放弃了，这说明蝶开还是喜欢颜笑的。我想一想跟苏莫一起度过的那个夏天，浮起一种说不完的空虚感。应该说，大学是无聊的，还是人生是无聊的呢？
003
花与梦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相遇。而我，总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与人相爱。不经意的，仿佛就是称作有缘的。
杨乱乱。我没有留意颜笑叫我的时候声音特别响亮，就像乌云密布的早晨，突然漏下一束阳光。他朝我跑过来的样子，与平日忧郁的他，根本是两样的。我惊讶地回头，忘了从嘴里拔下快熄灭的烟头。
你抽烟？他有点吃惊，似乎我这样阴沉没个性的女孩就不能跟烟灰与酒精打交道。
哦，高三时候养成的习惯，写不出东西时就会抽一点。高三那一年，我在雨巷与苏莫邂逅，不美，但是记忆深刻。他对我说，他讨厌抽烟的小破孩。然后抢走了我的烟。我痛心疾首了两个月之后，爱上了他。他是个好男人，我那时这么想的。
有没有看到蝶开？他问我。颜笑最常问我的问题就是这个。而我最不能回答他的，也是这个。总不能说你的情人爱上了一位阳光灿烂的男生，摇摆不定中，决定先避开你。这种话，我说不出。但我同情他。
你也没见到她？奇怪，她有一个星期没理我了。颜笑失落地看着荷塘里的水花。
我说，你看归看，别掉下去了，我也是旱鸭子一只。
他笑了笑，说，不会。我看得见他眼底的坦然与坚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蝶开会看不到呢？我的手稍稍抖了一下，嘴里的烟头掉进了水里，除了仍下一曲青烟，还划上了淡淡的涟漪。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颜笑应该是一个很有内容的孩子，他有他的故事。
追到蝶开，是很累的事呢，她那么完美，我却那么落迫。他笑，想用笑来敷衍复杂的表情。
我看着对面的荷花蕾，忽然说，花啊，还没有开。
是为了守住寂寞吗？还是，为了告别寂寞？他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又回复到了忧伤的彼岸。我觉得我不能读懂他，就像当时没有读懂苏莫，回复到他身上的，可能只是一点夹带思念的补偿。世事残酷。我对这种干净纯洁到如天使般的人，一点办法没有，除了心乱，还是心乱。
我点燃了另外一支烟，不动声色。颜笑一把夺过了。我跟他对视了五秒钟，然后我笑了，我说，你很像他，可是你不是他。
他？颜笑睁大眼睛。
一个一看见我抽烟就动粗的男人，一拳头下去，根本不留情的那种坏男人。我说。
他在哪？他问。
死了。我黯然。
004
我认识苏莫的事情，只是偶然。就像人生中的其它偶然一样。这个比我大六岁的男人，曾经用他独特的方式爱过我，所谓家庭暴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许我抽烟，不许我在半夜泡红茶，不许我在客厅里养兔子他有许多的不允许，在现在的我看来，无一不是温馨可爱的。但我当时太任性，失去了他。离开我，他有充足的理由，却没想到，走得那么匆忙。我能记得的，就只是雨里满天的红，溅在我雪白的裙子上，我惊吓地叫不出他的名字。他在悲伤的落日下，渐渐枯黄。
他离开了，我也没说过爱他。仿佛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我没有说过爱他。
大学后，我想过抽大麻来毒害自己，幸好遇到了蝶开，她认真的表情与严厉的语气，让我再一次想起苏莫，开学的第一天，我在雨里抱着蝶开哭。我发过誓，永远爱她，用苏莫对我的那种爱，灌注她。
但这种爱，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为绝唱。小艾说，你那是溺爱，蝶开不会懂你，因为她还是孩子。但我认为，我能从蝶开的身上可以看到我的影子，也能从颜笑的眼里，看到苏莫的笑容，看着他们，就好像重温我与苏莫的相遇。一遍一遍，无止无息。
蝶开会喜欢王思，不是意外。我知道，我离另一个结局不远了。
那一天，太阳很大，我看见颜笑掺杂在男生堆里打篮球，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打球，而且他的起跃与投射都是那么耀眼，我不知道。
我点燃了一支烟，坐在体育馆的看台上。不太浓烈的烟味，还是熏跑了几对情侣。女孩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同学，这里不能抽烟。男生用余光看我。
哦。我装作没听见，狠狠地吐了一口气。男生皱了皱眉，一脸嫌恶地走了，我知道，这样的男生只是为了配合女生的心情作戏，我抽不抽烟，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恍惚地记起喜欢苏莫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看着我闷在一角抽烟的背影时，对我说，乱乱，别抽了，我心疼你。没人理解这句话的威力。我那时，戒了烟。因为苏莫心疼我。
你又抽烟？颜笑流着汗，跑过来，他貌似单薄的身体，其实并不单薄。
我说，你想管我？然后盯着他笑。
他沉默，然后说，我跟蝶开分手了。
我说，啥？
他说，分了，我先提了出来的，因为自由的她迟早会离开我，我不希望她会因为的羁绊而痛苦。所以，我放弃了。蝴蝶与野草的故事，结束了。我迟钝地看着他完美的脸，想起了他的话，花不开，是因为寂寞。因为蝶开给了他很多，很多，很多的寂寞。
蝶开喜欢王思。高大，英俊，有男子气概，生活变化多端的孩子。不喜欢颜笑吗，不尽然，只是责怪他太闷，阴沉得好像最最古怪的天气，既不放晴，又不下雨。一直压着呼吸。蝶开不怕累，只怕闷。我终于大彻大悟，却不能回头了，我的宠爱，没有让蝶开学会珍惜。
分就分，我早就想这样了。蝶开当时这样说着。然后忿忿地走了。我没有去想象颜笑的表情。
颜笑想了想说，一直都很喜欢她，从小学开始，就觉得她很耀眼，于是一直追着她，不论是在成绩上，还是品味上，都追着她，努力想使自己跟她同步，努力考同一所大学，努力到向她表白。最后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闷得不懂得生活的人，简直就是一块木头。我把所有可以浪漫的本钱都花在了她身上，等待我的，却是没有结果的结果。戏终，人散，就那么回事。
我没吭声，烟灭了。我盯着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手指，发呆。
别抽烟了，你的表情，就像没有灵魂的空壳，让人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只是心疼。颜笑站了起来，我可以看到他手臂上的青筋。
我的手一颤，烟，掉在了地上。烟灰飘落。我怔忡无言。大脑空白了一小会，我才缓缓站起来准备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了颜笑的手伸了伸，想拦住我，还是想拉住我，抑或是想扶住我我没有推敲。我侧身离开，避开了他明亮清澈的眼睛。
005
蝶开把颜笑送给他的一切都装进了一只大纸箱里，准备拿去扔掉。当她蹬蹬蹬地跑下五楼时，我的心跟着一寒。蝶开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任性，自我为中心。若不是那一场雨，若不是那一场毫无意义的电影，我不会失去苏莫。那场雨，让我看不清也听不清，我只恍恍地记得苏莫说，我心疼你。车轮过后，是血泊，和着雨水，我跌落在雨里，身上梅花点点，同雨水一同化开，这是苏莫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从此，我不再穿白色的裙子，因为只要一看见，就想起苏莫留给我的血花，冰凉而妖乱。
我叫乱乱，我的生活，真的很乱。
半个小时后，蝶开重又出现在门口，还捧着那只大纸箱，眼角红红的，哭过了。蝶开心里还是有颜笑的，她不可能忘记他。在雨里，为她撑伞的，是颜笑；过生日的时候，为她唱生日歌的，也是颜笑；帮她抄过笔记的颜笑；帮她梳过长发的颜笑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躲着颜笑的气息，清晰，透明的香气。知道爱过，知道后悔过。
我抱住蝶开，感受她轻轻地颤抖。
我恨你们。她说。
你们为什么一个一个，都对我那么好，害得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害得我真的以为没有人可以与我匹配。她哭了，声音很大，很粗，一点也不像她。
回头吗？我问。
不，不可能。颜笑死了，死在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006
颜笑死在蝶开的心里，但是却拾回了自己的心。颜笑是用心爱她的，我是用灵魂爱苏莫的。颜笑要回了自己的心，苏莫带走我的灵魂。我一直都在寻找救赎的机会，可是没有。
成长的故事，谁没有？没有的，只是时间，如果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对方的眼神，结局就不会弄成这样。
我隐隐地觉得我跟颜笑之间有了一点微妙的羁绊。我害怕。于是，躲藏。连同蝶开也一起躲了。终日在宿舍或者机房赶稿，就像个疯子。
期末，挂了三门，出了一本书，相互对比，无法补偿。考试是考试，出书是出书，虽然都是做着与文字相关的事，却毫不相干。
寒假，想到的是回家，一年没回，有点想念。虽然母亲大人不喜欢苏莫，但是，苏莫已经死了。我回去，不会碍眼。
收拾行李，是另一番光景。看见颜笑送给蝶开的东西还堆在床下，积着厚厚的灰尘。蝶开没有丢掉它们，这些，都是回忆。cd、布娃娃、真空流沙就算是破铜烂铁，都是回忆。
关了电脑，出门，将门反锁。
小城的车站，透着冷清。我站在寒风里，看了看车票，凌晨的，坐到家里，也还是凌晨。
乱乱。我听到了一个不大响的声音，声线是熟悉的，但语气却是陌生的。
我四下寻找，然后放弃。我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列车呼啸而过。看见颜笑蹲在对面的月台上看我，眼光闪烁，却有点不安。我有些感动，看见了颜笑的改变。
听说你要回家，我就赶来送你了。他笑。他的衣裳很单薄，被露水打湿了些，头发乱乱的，可以想象出门的时候有多急。
送我做什么？怕我死在路上？我说。
他瑟缩着站起来，耸耸肩。我打开行李箱，扔了件毛衣给他，黑白格子的，我的毛衣。
乱乱。他穿上毛衣。
我说，怎么？
我可以到你家吗？他问。
我说，很远的。
他说，没关系，因为我想去，突然很想去。
我问他，为什么？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跟他之间的视线被开出站的列车隔断了，风声很大，我听见颜笑说，我喜欢你。我心里一动，装作没听见。
我又问他，为什么？完完全全地掩盖了刚才发生的事实，我预料他不会说第二次。
果然，他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几点的车？我笑了。
到家时，天还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母亲开门，在黑暗中打量了颜笑一眼，说，啊，来了同学，好好招待，客房没有了，就睡乱乱的房间吧。
我回过头，看见颜笑脸上的红。
她看见你穿着我的毛衣，以为你是女孩子。我解释。
真的能一起住你的房间吗？他的点期望的表情，让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说，去死。
洗完澡，我睡沙发，他睡我的房间。他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这一晚，虽然累，却谁也没睡着。我们挟带着心事，枕着不熟悉的枕头。苏莫离开的那一天，我回过家，从此之后，再也不想回来。悲伤留在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你睡了么？颜笑打开房间的门。我看见他手里捧着我桌上匍匐的相框，里边有苏莫的笑容。
没，睡不着。我把脸转向里边，不看他。
能聊聊天吗？他问。
我突然失声了，张了几次口，才说，把那东西放下吧，我不想看见它。我不清楚的事情很多，比如，这些所谓的回忆里，是爱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
他叫苏莫。现在我坐在自己的床上，与这个像天使一样的男生共处一室。我们共同卷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相接触的只有眼神。在我看来，颜笑是天生美丽的天使，我只是一个丑陋的凡人；而在颜笑看蝶开，情形也是一样的。
那天下午，下大雨，我任性地叫他陪我去看电影。他不想去，但是还是去了。电影散场之后，有雨，也有风。我被风吹到了马路中央，苏莫为了救我，死了。我连他死的时候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漫天的血雨，漫天的我淡淡地说，淡淡地想，我真的记不起太多的事情。我只是很后悔那天打着一把新伞，就是这把伞，连同风一起，把我扔在了马路中央。
我跟他同居了一年，高三到大一，中间的那一年。我说。
你爱他吗？颜笑问。
我不知道。我有点怆惶，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如今想一想，不是没有思考过，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
颜笑把我拥进怀里，叹了口气，他说，他根本就没得到你的爱，你的思念，是存放在内疚里。要是当时救你的是我，你会怎么样？
我？我无话可说。我害怕这个答案，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爱一个人，应该同生共死，而不是内疚。不可否认，我爱上了天使。
这一夜，我们过得很平静。我知道了，我爱的是谁。短短的三个月相遇，我爱上的是谁。
007
学期下来，是补考，我的脑力已经到了极限，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同样的一个问题，我思考思考，我清楚地听到，重考在召唤我。
三门，挂得真惨，上学期加体育在内也就七门吧？蝶开嘲笑我。
我知道知道，哎，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到考试就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确没有蝶开那么聪明伶俐，我不羡慕。
你的表情里最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认输。蝶开看不起我。
路中间有个高大的男生等着我们，眉目清朗，表情恣肆，一脸狂傲地立着，看也没看我一眼。这个人就是王思，我叹了一口气。或许真的相似的人，才会在一起。我亲眼看见蝶开以飞快的速度跑了过去，像只快乐的蜜蜂。
不聊了，你好好加油，我有事先走了。她向我挥手。
我呆了呆，点点头，转过身时，我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内含丰富地看着我。我低头，避开。有时候，低头，就是我的特长。
乱乱。他叫我。
我扭了扭身子，侧身而过。
他突然抓住了我。我无意中回头看到了蝶开苍白的脸，失望还是落寞，很涌上了那张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我知道，蝶开不可能再接受我了，因为颜笑。
去看电影。我请。他笑。我猛然发现这笑意是蓄谋已久的，我认识了他三个月，分开了两个月，短短半年时间，我把他当天使，其实，他是真正的恶魔，能够读懂一切的恶魔。也是才发现，心思细腻的男生是多么可怕，表演的天赋是多么完美，简直无懈可击。从蝶开的脸上，我知道了，颜笑是因为我，才离开蝶开的，就只是把顺序颠倒了一下，情况就这么地不同。如果是他离开蝶开后才跟我在一起，蝶开的眼神就不会那么忧伤。
放手。我挣开他的手，转身穿过马路。
同许久的那个季节一样，我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指示灯已变成了红色。同许久的那个季节一样，我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看到了向我奔过来的高大身影。刹那间，颜笑与苏莫的身影重合了，一点瑕疵都没有。我仿佛看见冰冷的血水，铺天盖地地扑上来，烙在我的脸上、身上。
我是爱苏莫的，虽然我从没说过爱他，但是，这是真的。也许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爱，在他舍身救我的那一刹，我才爱上。所以，痛苦了很久。
你是苏莫，还是颜笑。我躺在他怀里问他。
他没有吭声，淡淡地看了在不远处发呆的蝶开一眼，毅然走了。
我知道，他叫颜笑，因为苏莫，已经不在了。
008
你是一个差劲的男生，你早就喜欢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甩了我。你一直看着她痛苦，你高兴吗？蝶开这样对他说。
从此，我就再也没看到过颜笑这个人。
蝶开把颜笑送给她的一切都毁了，半夜里，守着烛光哭了好久。小艾原本以为我们会为了这个男生反目，但是，我们没有。我们都很豁达地接受了这些事实，一切。
冬天的时候，颜笑开始没日没夜地等我。在那棵不开花的蜻蜒树下，显得异常坚定。
啪。我挨了蝶开一个巴掌。
我知道，这家伙在吃醋，所以我受了，爱得起，当然也要受得起。
你终于出现了。他呵了呵冻僵的手。
我笑了。
花不开，是不了守住寂寞；人不欢，是因为守住了太多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