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天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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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气开得很足的咖啡厅里,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加了冰块的咖啡,一边紧盯着对面写字楼的大厅门口,胸有成竹的样子。

    腕表指向六点过五分,我的目标李卓尔出现。她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挎一个玫瑰红的包包,磨白的牛仔裤裹住纤长的腿,高挑个子,细腰,步履轻盈而跳跃,像一只灵动的仙鹤,似乎一听到音乐就会翩然飞去。她从写字楼大厅出来,在门口站住,然后望望很蓝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口里嚼了两下,再吹出个小小的泡泡,很快就破了。略停了片刻,她左右看看,从对面街道穿过人行道向咖啡厅的方向走了过来。

    走上这条街道,她倏然右转,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在她身后喊:“喂!”

    她转过身来,左右看看,不确定我是否在叫她,便指指自己的鼻子,把疑问的眼光投向我。我使劲地点点头:“就是你,我有话跟你说。”

    她笑了:“小朋友,有什么事,说吧。”

    “我们到里面去说。”我指指咖啡厅。

    她偏着头看了看里面,跟着我走了进来。

    “喝什么?”我看着对面的她问。

    “冰咖啡,谢谢。”

    侍者端上一杯冰咖啡,仙鹤样的女孩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细长的勺子柄,轻轻地搅动。

    “唔,小朋友,说吧。”她明亮的眼睛望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一种玻璃碎片一样的东西,隐隐绰绰地明亮着。

    我微微厌恶地皱了下眉:“别那样叫我,我不是小朋友。”我的眼光下意识地垂下,扫过我橄榄绿的书包和五彩斑斓的裙子“我是向你打听一个人的,你必须得告诉我。”

    “谁?”她淡淡地问。

    “你男朋友。”

    她眼帘垂下,淡淡地听我说。

    “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没有出现?”

    她有点玩世不恭地看着我笑了:“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你说‘这么久’到底是多久?你注意我们多久了?”

    我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喜欢他。经过我的观察,发现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出现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5月17日,那天他和你发生争执,他先走了。在此之前他一个周至少要来接你三次。”

    她不笑了,点点头:“你现在打听他干什么?”

    “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还有,也顺便告诉你,如果真的爱他,就好好珍惜他,如果不爱,就把他还给我。”我一字一句地说。

    她楞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鼓着一张脸。

    “告诉你可以,不过你也要把你们的事告诉我。”她收敛了一点,微笑地看着我。

    我大脑里转了两转:“可以。”

    一年前的夏天,我遇到那个人。那天我放学往家走,路面正在整修,我们只能排着队从一条很窄的过道鱼贯而过。小道上有碎砖头和石块,我小心地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走。

    忽然后面有个声音说:“喂,小朋友,以后能不能不穿这么花哨的裙子?”

    我没好气地回过头,看见后面一张并不招人讨厌的脸,可是他却说着非常招人讨厌的话,便飞快地顶回去:“我穿我的花裙子碍着你什么事了?不服气你也穿一条啊!”

    那张脸“噗嗤”一声笑开了花:“伶牙俐齿!可是你裙子晃得我眼花,我又只能走你后面。你说不是在妨碍我吗?”

    我拉下了脸,不再理他,继续提着裙子走。这嬉皮笑脸的人!

    那人又跟在后面哼着跑调跑到爪哇国的歌,大大影响了我的心情。我正想回头说他两句,却一不留神踩翻了一块砖头,脚脖子一歪就过去了,顿时,足踝处开始剧痛。我脚崴了,蹲在地上起不来。

    那张脸怎么忽一下就到了我眼前,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的足踝:“啧啧啧,要进医院了!”

    我瞪他一眼。真被他这个乌鸦嘴说中了,我现在还是站不起来。怎么办呢?后面还有一长队人马都在嘟囔着,埋怨着因我造成的交通堵塞。我成了众矢之的,唉,虎落平阳。

    正在我恼羞成怒却无可奈何的当儿,忽然感觉到身体窝在一个暖乎乎的怀抱里渐渐升高,回头一看,正碰着那嬉皮笑脸的人的高鼻子。脸忽地发烫起来。

    像古代影视剧里坐轿子一样,他抱着我晃悠悠地来到医院里,找医生帮我上药,付钱,然后打了出租送我回家,最后还不忘打击我的自信心:“该减肥了,我胳膊都快脱臼了。”

    我投之以恶毒的眼神。

    此后,我注意到这个人。他会骑一辆宝蓝色摩托车到我学校附近的写字楼接一个女孩,每周至少三次。女孩身材高挑,像一只悠然散步的仙鹤。他喜欢摆酷,戴一副超大的墨镜,女孩向他走过来时,故意冷着一张脸,等女孩跨上车抱住他的腰时,又变成一脸的菊花怒放,窃喜得令人发指。

    那个人真是很有意思,他有一些非常细微的小动作,让我看了就笑起来。比如说,每次他窃喜完了之后,就习惯性地抬头看天,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特别幸福满足的样子。还比如说,喝咖啡的时候,他喜欢拿着小汤匙来回地搅啊搅,好像越搅越香浓。

    他喜欢喝冰咖啡。我请他喝过一次咖啡,不过到最后还是他买的单。那天我又看见他去接女孩了,可是很久,她没有出来,他打了个电话,然后无奈地发动摩托车准备走人。

    我跑到他面前说:“咦,真巧,你也在这里吗?”

    他微睨着眼睛看了我一会说:“哦,是你啊,怎么样?好了吗?”

    我蹦蹦跳跳地说:“那都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唔,我想请你喝咖啡呀,去吗?”后面的话我是从鼻孔挤出来的,低着头不敢看他。

    “嗯——”他半天不答复。

    “你要没时间那就算了吧。”我急忙找台阶下。

    “好啊,你说去哪里?”他也同时说出这句话。

    我们相视笑了。

    那天聊了些什么,已经毫无踪影可寻了。我只记得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我拼命笑,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说:“有这么好笑吗?”然后他也开始跟着一起笑。

    可是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这个人。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女孩上班的楼下,那天他们发生了争执,我就在这间咖啡厅里,远远望见女孩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扭过头去,面挂寒霜,他在不断说着什么,可是女孩仍然冷漠,然后,他怒气冲冲地跨上车,发动车子,走了,就这么走了。女孩呆立了一会,也走了。

    “我和他就是这样,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可是我自己知道,而且现在,我想告诉他,让他知道。”我坚定地说出这些话。

    “小朋友,你真的很喜欢他吗?”她终于严肃起来。

    “是,不比你少。”我倔强地抬起下巴:“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了吧?”

    “嗯——当然可以,”她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神望向别处。“他,不在了。”

    “你说他在哪里?”

    她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直视我的眼睛:“他死了。”

    “噢,不,你骗我。”我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是的,他死了。我也希望那是我在骗你,可是,他真的死了。”她的眼睛微微闭了闭,有几粒碎钻在眼角闪呀闪的。

    咖啡厅里的冷气丝丝地缠绕住我,我感觉身上的汗毛一下倔强起来。空气好凉,象突然间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刚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微微地颤抖,像小提琴的余音,悠悠地,细细地。

    “那天晚上,他在回家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就是你最后见到他的那天,我们都是那一次最后见活着的他。

    第二天清晨,他母亲在我楼下大声叫我的名字,说是他不行了,让我去看他一眼。说真的,根据他母亲平时对待我的态度,我本想执拗不去的。可是她拿出我的一张小照,说,那是在他身上找到的,当时,他的口袋的一个钱夹子里,除了几块零钞外,只有这样东西。

    ——我听了,再不能够去坚持什么,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去看他,他已经只靠氧气维持,处于弥留状态了。我使劲哭,他母亲也哭得天昏地暗。没多久,他就停止呼吸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我的泪泫然欲滴。

    “我们在一起两年了,如果不是他母亲阻挠的话,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也许都有了小孩,该是幸福的一家人。”她翘起左手无名指,看着上面浅浅一圈戒痕,轻轻地抚摩。“为此,我们分分合合很多次,即使分开,也深知道自己仍然想念对方。

    那天,他本来是找我的,我们一起出去,喝咖啡,聊了一会,我们都很高兴,说不出来为什么高兴,只是觉得很高兴。后来,他送我回家,然后自己回家了。他就是在回家路上出事的,具体出什么事了,没人清楚。回家之后,他在地板上滑了一跤后便再没起来。

    后来听他母亲说,那天他在母亲的施压下和一个女孩子见了面,然后晚上他就来找我了,后来,就出事了。”李卓尔说完,便紧抿着嘴唇,不再说一个字,认真地用小勺子搅咖啡,冰块撞击杯子发出生硬的声响。

    那个人不在了吗?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吗?他明明还在我记忆的深处,鲜活地对着我笑啊,怎么会就此消失。

    眼角的液体倏然滚落,划出一道晶亮的线。

    我们都沉默了。

    李卓尔的眼眶微微泛红,伸手拿出一片纸巾,坐过来,帮我拭泪,我趴在她肩头,轻声呜咽,她轻轻地拥抱着我。

    那天我们去看那个人了,九月的天气,他静静地安睡于长满金黄雏菊的墓地里。墓前有一束即将枯萎的鲜花,纤薄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墓地在很僻静的郊区,一个很缓的小山包上,视野开阔极了,抬眼望去,一大片金黄的菊花海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模糊不清处,一抹温柔的蓝色静静地渲染开来,接着瓦蓝的天。

    我坐在菊花地上,淡淡的苦涩清香萦于鼻端。李卓尔趴在软软的花毯上,左脸贴地,静谧地闭着眼睛,像是趴在爱人的胸前,聆听他沉稳的心跳。尔后她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很蓝的天空,鼓起腮帮子,把那口气长长地吁出去。

    他此刻一定很幸福,因为他爱的两个女人终于悄无声息泯恩仇。他母亲完全把他交给了他爱的女孩,她把他葬在他喜欢的地方,并且在墓碑上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苏云泊李卓尔

    生当绚烂如夏花

    死则静美如秋叶

    抬头看天

    天天天蓝”

    这是他喜欢的句子。

    李卓尔说,蓝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他一定希望爱他的人都幸福。我说,李卓尔,你也是。我和李卓尔都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惟有生者好好生活,死者才能真正安息。

    又是一个晴朗天气,我又看见那个像仙鹤的女孩子,只是一不小心发现她身后五十公分处多了一人。那人穿白衬衣,眉目清朗,态度闲适,拿一束花胸有成竹地紧跟在后面。李卓尔疾步向前,双颊酡红,头都不敢回,只装作不知道。

    我跨步上前,及其匪气地挡住李卓尔的去路,吹个大泡泡似笑非笑地道:“李卓尔,这个人你要不?不要我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喜欢?”

    那人笑吟吟地站在后面,双手抱胸,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

    李卓尔先是一楞,然后非常迅速地接过那人不失时机递上来的花,骄傲地笑笑,道:“不好意思,小朋友,这人我要定了!”

    我们相视而笑。有阳光亲吻着李卓尔的头发、脸庞和花束,李卓尔用她落满金色阳光的双臂拥抱我。那一刹那我恍若看见天使。

    走的时候,我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并意味深长地对他点了点头,非常有黑道大姐的风范。李卓尔和那男人眉眼含笑地看着我,无尽的明媚。

    我边走边看着头顶蔚蓝的天和轻纱般的流云,股起腮帮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苏云泊,李卓尔。我定会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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