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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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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因为看见安奇,朱丽才没走出那片幼树林,安奇不紧不慢地从学校侧门方向向外办门前的回廊走来,是她的衣着让朱丽第二次感到吃惊。他在林中移动几步,找到一个适合隐蔽同样也适合观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没用过脑子想就决定这么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安奇,他看见她脚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时发现并且感到吃惊的那双,然后是一套崭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开领,短腰身,只有两粒挨得很紧的衣扣贴近上衣的底摆,仿佛是在帮助衣服承受安奇过于明显的乳房的压力。她穿了一条与上衣颜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长过膝达到小腿中部。一条奇异的开衩竟在裙子正面右侧。黑色肉感的丝袜,黑色的背带儿细细的手袋!朱丽甚至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的时候,已经愤怒了。

    实事求是地评论安奇此时的装束,应该用漂亮和高雅这样的词汇,尤其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和白皙的脖颈所构成的过渡,使人无法降低这个女人的品位。朱丽此时看不到这些似乎也有结实的理由。他的回忆准确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细节。他曾经不止一次建议安奇使用她在美国购买的黑手袋。安奇没有拒绝,但她总说没有相应的场合。她说上班背这东西太不实用,她宁可背大皮包。事实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么今天又是什么相应的场合呢?他还建议安奇经常把头发盘起来,他说发髻很适合中年妇女。但安奇说太麻烦,盘头要去理发店,浪费金钱还浪费时间,而她自己又不会盘头。如果时间允许,朱丽还能从回忆中挖掘出类似的东西,为自己的“火”上浇油。但朝安奇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们热情地用“Hallo”打招呼,然后开始用英语交谈。朱丽绕过男人的背影能看见安奇的脸,也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是他几乎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他们改变了位置,两个人面对面侧对着朱丽,他发现这个男人是个老外。这个该死的鬼子,别没完没了地啰嗦,说太多废话会耽误这位漂亮女士赶赴“相应场合”的。他想。但他们不管朱丽想什么,继续聊着。朱丽渐渐感到一种不适,他在努力寻找带来这种不适感的根源。他几乎马上便发现,让他不舒服的是安奇的笑容。“安奇这样笑过么?”他在心里自问。这笑容并不常见,谁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就碰上带着这样笑容的女人。这笑容没什么问题,只是它大亮丽,或者说太灿烂。除了灿烂,它还有一种只属于成熟女性的无所畏惧的奔放,完全不同于少女羞涩的笑容。即使安奇这样笑过,他不是没见过,就是太久没再见。他回忆安奇与他恋爱时的笑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笑容,否则他不会不留下印象。只有爱着的女人才有可能这样笑出来。

    朱丽感到一股难耐的热流从他的掌心开始流涌,皮肤开始跳动。他不知道他们还要聊多久,他努力强迫自己冷静。这个该死的鬼子根本没耽误安奇去“相应的场合”,因为他就是这个场合。想到这儿,他发现他们彼此离对方更近了。也许他们就快拥抱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毫不留恋地西去,它们的移动有时竟有点生硬。朱丽突然就感到一束阳光照到脸上。他抬头看看那片叶子间硕大的缺空,然后告诫自己再冷静些。为什么安奇不能热情洋溢地跟一个老外用英语聊聊?也许她在美国就养成了这习惯,也许她过于灿烂的笑容对老外来说就是一般的笑容,因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疯子。这样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减慢了他血液流动的速度,但他还是扯开自己衬衫的两粒扣子。这时,好像一盆冰水浇到朱丽的头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肤下的燥热消失了,他像被浇注了一样,呆在那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用手指轻轻抚摩了一下安奇握着背包带儿的手。安奇垂下眼帘。

    朱丽大踏步地走出隐蔽地。这轻轻的触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隐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么,还有几步距离。他想,安奇垂下眼帘的表情真他妈的下流。

    他终于站到两个人的面前,他们都惊恐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重新流动的血液都涌向了他的双手,他把发胀的双手插进裤袋。老外在看安奇。朱丽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目光已经在怒吼。

    “这位是夏娃丈夫。”安奇及其生僵地用汉语介绍着,“这位是康先生。”

    康迅友好地向朱丽伸出手,但朱丽没有伸手,插在裤袋里的手开始渗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时也说了“你好”。朱丽看着安奇说,“还有么?”

    “你什么意思?”安奇敏感地问。

    “夏娃什么意思?你说呢?”朱丽说着伸手握住安奇的胳膊,“夏娃看最好是回去谈,夏娃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拦朱丽,朱丽并没有因此放开安奇的胳膊。

    “夏娃什么?”他看着康迅,“夏娃可以带夏娃老婆回家么?”故意用尊重的语气问道。

    “当然,不过......”

    “你放开夏娃。”安奇的声音不高,但极有威力。它让朱丽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安奇会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见安奇的脸色惨白极了,仿佛是一个刚从炼狱爬上来的幽魂。朱丽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自己没理由如此过分。他放开安奇的胳膊,长叹口气。

    “也许你想单独嘱咐嘱咐这个傻瓜。”朱丽说着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刚要有所反应,被安奇的一声“对不起”阻止了。

    “不错,夏娃骂人,向你道歉。这真不错,夏娃等在这儿,已经毫无耐心可言,你懂么?”朱丽对安奇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前面。

    朱丽离开安奇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几步之后站住。他没有回头,眼睛看着已经离他不远的校门。安奇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朱丽跟上。来到校外市场时,安奇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朱丽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

    “在市场你走得这么快,太不谐调了吧?”他说完四周看看,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现在起他将不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生活变化了。他感到内心的痛楚猛烈地冲击他。他想伤害对面的安奇。“要不要买点什么?不过,买菜对你这身装束来说俗了点,前面有花店,买束花还凑合。”

    “你想干什么?”安奇控制着自己。

    “夏娃想回家。”

    “那好,咱们回家,这儿不是你的舞台。”

    “也是,万一夏娃在这儿丢丑,不是长外国人威风了么。”

    “现在能走么?”安奇不理睬朱丽的讽刺。

    “能。”他们终于在市场的出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

    朱丽重重地摔上家门,鞋也没脱便走进客厅。安奇坐在沙发上,正在解上衣的那两粒扣子,也许她热了,也许她心虚,朱丽见她的手有些发颤。

    “你说吧。”朱丽的口气俨然是个知情者。

    “说什么?”安奇低声反问。

    “你说说什么?”朱丽刚被压下的愤怒又汹涌起来。

    “夏娃没什么好说的。”安奇脱下外衣。

    朱丽抓起写字台上的钢笔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无法忍受安奇的态度。钢笔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钢笔水溅到沙发和床上,余下的在地板上蔓延着。坐在沙发上的安奇低头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溅上了。她又冷静地抬头看朱丽,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冷。甚至没有蔑视。朱丽觉到了来自这目光的伤害。

    “真是对不起,这么漂亮的裙子!”朱丽说,“明天再买一套吧。听说外国人都很有钱。一套衣服意思太小了。”

    安奇没说话,她躺倒在沙发上。她的小腿弯出一个可怜的姿势。朱丽站在对面看一眼安奇的脸,她的脸色惨白。朱丽心里升起对妻子的同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更加仇恨那个老外。

    “你真的不想谈谈吗?”朱丽又问。他将“说”换成了“谈”,他以为安奇能感到他的让步。

    安奇一动不动地躺着。朱丽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条冻僵的蛇,永远都有蛇的本性。朱丽想,他总是被她的目光伤害。

    “那好吧,你不谈,夏娃找他谈。”朱丽说完往外走。

    “你站住。”安奇从沙发上坐起来。

    朱丽没站住,几步走到厅里,他听见安奇的一声惨叫,才站住。安奇坐在厅里的瓷地上,双手捂着右脚。她费劲地站起来,右脚脚跟点地,一拐一拐地朝卫生间走。她将马桶盖放下,自动坐到上面,脱下丝袜,朱丽看见了伤口。安奇开始自己动手,消毒包扎伤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处的绷带,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包扎的朱丽替她拿下来。

    “你真的陷进去了。”朱丽小声说。说话时他感到心中刚才剧烈的疼痛变成了一种隐痛,他想,这隐痛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他。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会不时地光顾自己。因为他不会再相信女人。

    “你爱上他了?”

    “你干嘛要这么问夏娃?”安奇终于包扎好自己受伤的脚。

    “夏娃想怎么问你,应该是夏娃的事。”

    “你在报复夏娃。”

    “别可笑了。即使夏娃想报复也轮不到你,说穿了,你不过是个女人。”

    “好吧,夏娃回答你,因为你这么问夏娃了。是的,夏娃爱他。现在你该满意了。”

    “对,夏娃很满意。”朱丽笑着说,忽然一拳砸在卫生间的门玻璃上,碎玻璃像落叶一样纷纷散落。

    “你能不能出去?”朱丽用流血的手做着轰赶安奇的手势。“夏娃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安奇看着朱丽受伤的手。朱丽也发现了她的注视。但他说,“用不着假惺惺地,夏娃死了世界一切照旧。你赶快躺到床上,为爱情养好伤。”朱丽的话成功地击退了安奇的关切。她认真看着脚下,选择没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卧室。

    朱丽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他掏出烟,点着一支擎在手上,然后又点着一支。接着同时将两支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感觉好多了。而在刚才,安奇注视他受伤的手时,他是那么脆弱。如果安奇不理睬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是执意为他包扎伤口或者将他抱里怀里,他会离开全世界的女人,永远回到妻子的身边。但这个瞬间像一阵微风一样飘过去了。女人?朱丽看着自己的伤口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女人。

    几分钟后,安奇拉开卫生间的门。朱丽看见她穿上了拖鞋。她从小瓶里拿出一块酒精棉,扯过朱丽的手,进行消毒。朱丽让她去做,心里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想,这只不过是为让她自己良心好过些。刚才逝去的心境,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开始多久了?”

    “没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

    安奇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朱丽的话。

    “夏娃在问你呢。”

    “你少问夏娃。”安奇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朱丽又一次来到卧室,安奇坐在床上。他看着安奇,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安奇看着朱丽,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

    “夏娃不会给你机会的。”安奇说。

    “给夏娃机会?你在说什么?”

    “你想伤害。”安奇本来想说,“夏娃不会让你伤害夏娃,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

    “夏娃想伤害?”朱丽瞪大眼睛,“夏娃怎么觉得夏娃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

    “你别再说了。”安奇口气有威胁的成分。

    “为什么?”

    “夏娃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

    “你是谁啊?”朱丽的话提醒了安奇。

    “对,夏娃是谁啊?夏娃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安奇的声音很小。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夏娃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

    “朱丽!”安奇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朱丽,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夏娃恨你。”安奇说完,痛哭。

    朱丽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安奇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朱丽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夏娃开始的,他想,是夏娃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在安奇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朱丽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夏娃的身上。朱丽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安奇说。

    安奇瞪大眼睛看着朱丽,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朱丽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朱丽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安奇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没看到安奇,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安奇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夏娃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

    康迅一下子抓住安奇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安奇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安奇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别抓着夏娃,夏娃没事。夏娃们应该小心些。”安奇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夏娃急坏了。”

    “你怎么知道这儿?”

    “夏娃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安奇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

    “没什么,夏娃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怀疑地看着安奇,安奇肯定地点点头。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安奇说。

    “夏娃一直想上去。可夏娃怕你生气。不过,夏娃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夏娃太担心了,而且夏娃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夏娃还是担心。”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

    “跟夏娃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安奇,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夏娃的保护下,夏娃就不担心了。”

    “别这样想,夏娃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夏娃。”

    “还在么?”

    “是的。”

    “夏娃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夏娃......”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

    “夏娃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

    “在中国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夏娃不在,夏娃会恨死夏娃自己。”

    “夏娃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夏娃。”安奇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澡,睡一觉。晚上夏娃给你打电话。”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安奇的脚。“夏娃想告诉你,夏娃什么都不怕,夏娃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别忘了,夏娃爱你。夏娃非常爱你。”康迅告别安奇走开了。

    安奇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朱丽已经走了。安奇拿着朱丽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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