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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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梨江匆匆止步在一面白泥墙后方。

    没再往前走,是因为远远就瞧见了那素来与他不合的秦家二公子,及他身边的友伴。

    他入太学不过半年,原以为可以在此结交到好学的朋友,却没想到太学里,竟然多是像秦无量这般,遇弱则强,性喜逢迎巴结的世家子弟。

    平时不知用功,放着聪明才智不肯好好学习,只盼着祖辈庇荫,将来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好保住一世荣华富贵。

    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时他对秦无量这些人,是能避则避,无意深交,也不想招惹。

    或许爹说的没错,想读书,到处可读,不必特地到太学里拜师。

    偏偏太学里的祭酒是那声望崇高的云间先生董若素啊!

    云间先生德行高洁,学识渊博,长年隐居在云间桑山,当今君王听闻此人有德,亲赴云间郡迎回先生,请入太学之中,拜为祭酒。

    若非为了亲炙先生之学,他又怎会执意入籍太学,亲身目睹这些世家子弟的逢迎丑态!

    前方有秦无量挡住去路,少年原想转头离开,但先生有事找他,除了眼前这条路以外,他无路可走,只好暂且避在墙后,希望这群聚在庭院里、不知道在闲聊些什么的世家子弟能快快离去。

    一阵带着秋意的风儿吹起,将不远处的谈话声送进了靠在墙边、快要打起瞌睡的少年耳里。

    “太子”

    他眨了眨眼,听见了这两个字,脑子清醒过来,探头一看,那群世家子弟还在闲聊。都聊多久了啊!

    怕让先生等候太久,很失礼,他略咬唇,犹豫半晌后,硬着头皮走出墙后,眼观鼻、鼻观心,瞪着青色长襦裳下的黑色鞋尖,想假装没看见任何人地穿过庭院,直接拐进先生平日起居的院落里。

    又一句话飘进他耳中——

    “听说太子将亲自来太学挑选侍读”

    太子?那个入主东宫三年,存在感却很薄弱的明光太子?

    脑中飞快搜寻着对太子的浅薄印象,少年脚步仍然不停。

    “听说明光太子——咦!是?!”秦无量眼尖地瞥见那飞快穿过中庭的矮小身影。

    矮小。没错。因为这小子的个头儿在太学里是最矮小的。

    “我没听见、没瞧见”少年嘀咕了两声,彷佛想说服自己什么都没瞧见,像爹一样,不管人情世故,不用勉强自己停下脚步和不对盘的人打招呼。“黄梨江,好啊,竟偷听我们谈话!”秦无量追了过来,一把揪住他宽袖子,身边友伴也围聚过来。

    少年勒住疾行的脚步,仰头瞪着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半的秦无量。

    “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只怪他天生个儿比人矮,连用命令语气说出来的话都不怎么有威胁性。

    兵部尚书家二公子秦无量横立少年面前,两人站着一比,一个是人高马大、手脚粗壮,才十五岁就已有一般***的身量;另一个却是唇红齿白,斯文俊俏到几乎会让人误会他性别的程度。

    若不是黄翰林在长子出生后,曾公开举行过家宴,让盛京中人知道他青年得子,黄梨江那承袭自母系的美丽容貌,恐怕要为他招来不少误会——不过,事实上,迄今为止误会也不曾少过。

    周晬时捉阄,还在襁褓的黄梨江小手一摸,好死不死竟摸到了御赐的凤麟笔,隐然有继承父亲博学能文的预示;兼之他五岁时就因为能对御诗,被誉为神童子,甚至得到当今天子特许,明明年纪才只十二,却入了最低年限至少要十四岁门槛的太学。此人未来前程似乎一片光明,怎不教人为之憎恶啊。

    看着黄梨江那双黑玉般的墨瞳,秦无量恼火一起,也未必是针对他,就只是单纯的一股厌恶之情,毕竟这人竟敢在他面前直视不讳,甚至从未表现出畏惧的神色。他用力甩掉捏在掌中的袖子,哼声睥睨着小矮子道:

    “这家伙偷偷摸摸听我们谈话,看来也是怀着想被太子选入东宫侍读的野心吧?”

    谁不晓得太子侍读这职位看似没啥地位,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太子得以继位,昔时陪侍身边的人,当然最易得到青睐,有机会飞黄腾达,在朝中举足轻重。

    是以虽然仅仅是个侍读,但这侍读可是在当今皇后娘娘懿旨下,日日陪伴储君身边的人啊。

    消息自宫中传来时,太学中已有许多生员摩拳擦掌,准备攀上东宫这一条****快捷方式,正纷纷打探太子的喜好呢!

    唯独这书呆这几天不见他到处奔走,只见他镇日埋首书堆,必定是对这消息全然不知吧?否则怎会如此轻松。

    果然没听错,他们方才的确是在说太子的事。但脑海里思绪一闪而逝,也就仅止于此。黄梨江仰脸瞪着挡住他去路的秦无量胸前,平铺直叙道:

    “我不是有意偷听,也没想入东宫侍读,先生有事找我,可以让我过去吗?”否则被人高马大的秦无良呃,是秦无量,挡去唯一的去路,他着实无路可走。

    听见这么无关痛痒的语调,秦无量不觉又一把无名火升起。他不准有人这么无视于他所看重的事物,特别是眼下这个人。

    “祭酒先生找做什么?”

    黄梨江依旧瞪视着秦无量胸前。”不知道。”只知道先生找他而已。

    “好处都给占尽了,还说不知道!”秦无量气急败坏,指着黄梨江道:”先生赏识,总是对最关注、教最多,却如此不当一回事,这可是在嘲弄我们?!”

    这指责来得突然,使黄梨江蹙起眉。”我确实不知道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平时他也不觉得先生的心是偏的,太学生员听讲同样的课业,也都能在有疑问的时候寻找博士或先生的指教,说他嘲弄他们,根本是莫须有的指控,顶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他不欣赏秦无量这群人是一回事,但基本的礼数终归是放在心上的。既然如此,又何来嘲弄之说?

    见他露出困惑的神情,秦无量又要发作,但身边友伴忙拉住他。

    “算了吧,无量兄,他这人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跟他说这么多,只是浪费口水而已啊。”

    “神童也有不懂的事?”秦无量啐道。

    黄梨江眯起俊眸,还未及回应,秦无量身边的友伴之一不知碎声说了什么,惹得秦无量哈哈笑起来,回头看着面前的矮个子,笑谑道:

    “看来确实还是有的。”说着,竟仰头大笑,率着他一群友伴倡狂离去。

    “莫名其妙。”黄梨江嘀咕一声。

    不就是在谈论”云水乡”么,以为他不晓得那是盛京里素负盛名的游艺场所?

    嗟,也太小看他了吧!

    不管那些,可莫让先生等久了,他急急就走。

    被秦无量拖住了几刻钟,待他赶到太学祭酒所居的院落时,董先生已从屋里走出来。

    “梨江,来了。”董先生的声音十分温煦,不带半点尖刻,只有圆融的涵润。

    “学生来迟了,请先生见谅。”黄梨江连忙道歉。

    董先生笑道:”无妨。只是现在恐怕没时间与详谈了,咱们边走边说吧,随我到中堂去。”随即领头往中堂走去。

    董先生没开口,黄梨江也不敢莽撞发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两人尚未走到中堂,就听见太学里的木铎响了起来。

    黄梨江微露讶色,忍不住问道:”今天不是不讲学么?”

    “是啊,”董先生回应道:”但有要事宣布,得召集所有的生员到中堂,所以请人鸣铎了。”

    “那么,先生唤学生来,是为了”

    “太子奉皇后懿旨,将亲自到太学里遴选侍读;但皇后听闻在太学,有意传入东宫,所以想先问的意见。”董先生如实告知。

    “原来如此”所以,只要他立时答应,也就不会有太子来遴选侍读一事了?倘若果真如此,秦无量那些人会很失望吧。

    董先生抚着灰白的长髯,转过身,眯眼笑道:

    “父黄乃文名满天下,五岁能对御诗,也不比父逊色,如今在我门下受业,我见勤奋好学,应是志在千里。如何呢,梨江,是否愿意入东宫?”

    身边的少年面容上有种超越他年岁的老成,一双俊目此时怔怔眯起。

    “学生确实有意于仕进。”他坦承,随即想到先前秦无量忿忿不平的那番话——入东宫任侍读,将是官场捷径。

    如今皇后又透过董先生传达旨意,他若欣然接受,或许就可等着一帆风顺。

    “正因为如此,所以学生才不能接受。”他恭敬地说:”入东宫陪伴太子读书,固然有机会一跃千里,然而这样平顺的仕途未免太过无趣,并非学生志趣所在。”

    “平顺无趣是么?”董先生笑看着他太学中年岁最轻的生员。

    “能跟在先生身旁学习,学生已是十分欢喜;倘若未来有机会以正式考选的方式入朝任职,结交志同道合之友,辅佐圣明国君,使天下大治,那才是学生一心所愿。”少年说起自己立定的志向,不禁意气飞扬起来,双目炯然,有如振翅欲飞的大鹏鸟。

    董先生脸上的表情依旧带着微笑,突然,他伸手摸了摸少年头顶,笑问:

    “梨江,才十二岁,想成为天朝最年少的状元郎吗?”

    科考虽然没有订下最低年限,但天朝开国数百年迄今,尚未出现如此年少的进士啊。

    黄梨江猛然被这样一问,不禁有些怔。董先生可从来没这样摸过他的头哩。

    他摸着头顶,认真回答:”有机会的话,试试也无妨啊。”

    并非一定要成为最年少的状元郎,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确实已经达到某个境地。事实上,在先生提起这话题前,他还不急着应试科举。

    “应试科举,或是入东宫当侍读,显然心里已有答案;然而梨江可知,宫中皇子共有几人?”董若素低头瞧着少年若有所思的表情。

    黄梨江自是知道的。”共有一十七人。”

    他爹黄乃任职大内,常在翰林院供奉,即使再怎么不问政事,这等常识他还是有的。当今天子多情,连同太子在内,共有一十七名皇子,且年岁相距约莫在三、五岁之间。

    “那么应该明白,即便东宫伴随太子读书,也未必真能平顺无波。”顿了顿,他垂首看着少年又道:”不过,当然得以自身想法为先,倘若真不愿意,那么为师还是请太子亲自来遴选适合的侍读吧。”

    黄梨江仔细听着董先生的话,而后领悟过来。

    “先生已经代学生婉拒宫里人了么?”所以方才木铎鸣响,是因为要当庭宣布此事?先生一向洞悉世情,应是早就知道他的决定了吧。

    董先生笑答:”年方十二,虽然天资过人,但让涉世未深的入宫,我是不放心的;然而倘若今日欣然答应,我也并不反对。至于方才鸣铎,是因为太子将亲自到太学来,无论是,或者是其他人,一定会有人入东宫,这件事情需要让生员们都知道。”

    “听起来似乎颇急切呢。”黄梨江疑惑地道。只不过是一名小小侍读,有或没有,差别很大吗?

    “这么说吧,是因为皇后已对太子下了懿旨的缘故。”董先生说着,迳自笑了。他递出手给身边的少年。”来吧,孩子,咱们一齐到中堂去。”

    “唔”递出手的当下,黄梨江忍不住又问:”先生,知道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董先生沉吟半晌。”可以说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这是个优点吧?

    由于无意入东宫当侍读,董先生当庭宣布太子将来太学遴选侍读时,黄梨江并没有认真在听;太子何时要来,他也没放在心上。

    心思恍恍飘到他最近研读的私家史册上。

    由于对过去在西土大陆上建立政权的年代兴亡史生出兴趣,因此他已经连续数日无课时便埋首书堆勤读,甚至屡屡忘了午食。

    是日,肚腹发出雷鸣,发现已经过了用餐时候,肚饿难忍,黄梨江这才离开学舍,到专供太学生膳食的厨房里觅食。

    他不挑食,找到几块面饼。配茶水干啃起来。

    填饱肚子后,散步回房,却见到中堂前聚了一群人,不知在热闹什么。

    走过人群时,发现是在品评诗文。

    太学生之间互相标榜彼此文章,藉以位抬名声的情况屡见不鲜,他不喜参与这样的活动,因此很少参加生员间的结社。

    眼下,八成又是在吹捧某位高才的旷世巨作吧。

    瞧,远远就听见秦无量不自然的拔高声音喊着:

    “真是高作啊,太有才气了!”

    其他人则纷纷附和,没有一句批评的言论。

    到底是什么样的“高作”能得到众人一致赞许,连句微词都没有?黄梨江不禁停下脚步,好奇的往人群方向瞥去。

    中堂前的庭院砌着一面灰白墙板,作为平时布告之用,可供人在上面任意书写,每至月底则会重新上漆,名曰“粉壁”颇有效法前朝“月旦品”的用意。

    但太学里的这面粉壁,通常却只用来品评诗文,并没有真正的引导太学生走向谈论国事的道路,是颇为可惜的。

    黄梨江快步自人群边缘走过,临去时瞥了一眼大刺刺以黑墨写在墙面上的数行诗句,双足不禁顿住。

    一目十行的缘故,他一眼看尽全诗,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高作,这诗写的比六岁小儿还不如,分明是一首打油诗,只有字迹倒还可取。”心直的他,直觉说了出口。

    评论的声音不大,却没有料到在众人屏息下,他说的话被听到了八、九分清楚。

    秦无量率先反应过来,跳出众人,指着他鼻尖支吾:“、,好大胆子,竟敢这样批评这首高作。”

    高作?秦无量好歹也在太学里受业几年了,虽然他武胜于文,但应不至于真看不出这不过是一首打油诗吧?连平仄用韵都捉的紊乱呢。

    对于诗文的敏锐度比常人还高的他,实无法忍受有人颠倒黑白到这等地步。黄梨江不避讳的走到粉壁下方,当众念出全诗:

    “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狗苟是狗苟是白,狗白应即是白狗。”

    他声虽不大,在中堂前却清晰可闻。

    念罢,他俊眉微挑,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浑然不觉不远处一双眼睛正打趣的打量着他。

    身量不高的黄梨江站在人群之中,却丝毫掩不住他一身卓尔不群、暖暖含光,有若碧镜。

    “韵字复用,音节错拗,文辞鄙陋,思想全无。”黄梨江音声琅琅,就诗论诗说:“勉勉强强有一点趣味,却不过是打油之作,六岁小儿都可能写的比这诗好,诸位同年对这样的打油诗赞赏有加,要是传出去教人听见了,岂不以为如今太学堂尽是些不读书的世家子弟,贻笑大方?”

    近年科举晋身的官员,出身太学的人是愈来愈少了。

    倘若今天太学祭酒并非他敬仰的云间先生,他是不会多嘴的;有违他自身的原则。

    “说什么傻话呀”秦无量双目瞪大如牛眼,双手忍不住揪着黄梨江衣襟道:“、晓得这是谁写的么?”竟然将此诗批评的如此贴切!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该不会是董先生吧。”

    黄梨江最近发现秦无量很爱揪他衣襟,不禁蹙眉伸手拨开他的粗掌,况且他不过是就诗论时,对于写诗人是谁,没有知道的兴趣。

    “这傻子!这是太子殿下的诗作啊。”

    午时前一刻,太子率随从驾临太学。

    当时黄梨江这书呆埋首书堆里没出来午食,故不知道这件事。

    太子挥毫题诗在粉壁上,让太学生品评,说是评得最好的人,就选为侍读。

    就算这是一首不成样子的打油诗,当场谁不把它吹捧上天?

    才一转瞬,什么旷世巨作,蕴含深意,不流于俗,清新若叶上初霜,卓卓如鸡立鹤群,古今绝伦无法再有的绝妙好辞等等的夸张美评都出现了。

    当众人陶醉在将被太子选入东宫,从此仕途一飞冲天的美梦之际,这人却偏偏点破了隐在其中的滑稽,杀风景至此,实在令人恼极。

    太子的诗?闻言,黄梨江不禁一怔。

    见他表情略怔,秦无量忍不住压低声量,却语带恶意道:“总算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蠢事了吧,没瞧见太子殿下就在一旁么?”

    顺着众人目光所指,黄梨江微微偏过头去,这才留意到一片黑鸦鸦人墙之后,立着一个手执玉扇的红袍公子,身旁还跟着两名带刀护卫。

    先前因为粉壁前聚了太多人,以致于没有留意到有旁人混杂其中:也可能是因为他年幼,身量不如人,视线有死角,总之竟然没有看到太子在场。

    如今,也许是众人怕沾了他的晦气,纷纷让开挡住他目光的位置。

    他视线终于对上了焦,却见那红袍公子也正定静端详着他这方向。

    那公子,一双浓眉似杨叶略长,眉尾微挑,鼻梁高挺,长目深邃,双唇未启先笑,不同于天朝俊美男子惯见的斯文,眉宇间展露舒朗隽爽之气。

    没想到天朝未来储君的相貌竟是如此。

    带桃花。黄梨江心里闪过这三字。他心想:不似帝王之相。

    穿着红袍的太子微弯着唇道:“是何人?”清朗的音质似带着些许笑意。

    黄梨江正要回答,却不料身边人高马大的秦无量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强按住他的头颈,迫他折腰谢罪。

    “殿下恕罪,这人是新入学的生员,见识浅薄,一时口快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别入在心上。”开玩笑,这家伙谁不去冒犯,偏偏冒犯了储君。他往后还想不想在朝廷里混口饭吃!?

    “呀。”黄利江挣扎脱身,微微诧异地看着秦无量。他这是在替他说话?他不是一贯憎厌他的?怎如今好似在替他缓颊?

    只见太子又问:“看来该也是太学的生员”扫视了周遭一眼,发现再没有人个子比他更矮了,应是年少尚未长成的缘故。

    眼前这个小少年,年约十二左右。早在来太学前,就听母后说起,京中素负盛名的神童子正在太学受业:那个名唤黄梨江的翰林之子,会是眼前的他吗?

    若是,日前太学祭酒董若素已代为婉拒母后的提议,不准备让神童到东宫侍读,盼他另选新人这其中转折,连带到今日之事,岂不十分有趣?

    太子突地几步上前,以握得有些发热的扇骨轻轻挑起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相貌端详个仔细。嗯,柳眉俊目,肤白唇粉,确实如外传的那般漂亮。过去只听说过这孩子早慧之名,不曾亲眼见过,但黄逎在朝中素负文名,他的长子想必也有不世出的才能。

    倘若要选择一个连母后也挑剔不得的新侍读,黄家神童必是最适当的人选吧。

    “是黄翰林家的公子?”太子黑眸锁住小少年的身形,轻声询问。

    若他回答“是”那么为了彼此未来着想,他最好赶紧放开他;然而一思及母后施加的压力

    下巴被人挑起,以着不舒服的角度看望趋近的面容,黄梨江蹙起眉,下意识伸手拨开扇骨,后退一大步,才拱手道:“太学生员黄梨江,拜见太子殿下。”

    唉,果真是神童黄梨江!

    红袍公子藏住心中懊恼,噙着嘴角道:“方才,听见严词批评本太子诗句,那是本意么?”

    “不是。”黄梨江毫不迟疑的回答,教在场人个个生出不同的反应。

    总还算识相。秦无量想。不过黄梨江先前的卓尔不群,原来只是装模作样罢了,还真令人有些失望。

    “是么?”还以为太子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黄梨江遥望着粉壁上那首歪诗,负手身后,随即正色地看着太子,道:“先前,生员评论诗,并没有考虑写诗者的身分,倘若是一般佣生所作,那么,我的评论自是中肯;可现在生员知道那是我朝东宫所写,不免要以更高的眼光来看待。私以为,以殿下尊贵的身分写出如此游戏之作,相当不可取,不是一名储君应有的行止。”

    黄梨江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连想为他缓颊都没留转圆的余地。

    不仅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傻眼,就连太子也微微一怔。

    父黄逎不曾教官场之道?差点这么问出口,然而转念思及黄翰林在宫中的表现,也许,不是不曾教,而是根本不谙其中奥妙。

    黄逎并非一名懂得官场之道的官员,也因此,虽然素负文才,受人敬重,却始终只是一名干涉不了政局,站在棋局之外的御用翰林学士罢了。

    看来他的长子也有乃父之风呢。

    有趣只是这可真让为难了。要放开这么个是非分明的宝么?

    以神童直言不讳的态度来看,倘若留他在身边,往后两人相处,必然“十分精采”这该如何是好入主东宫三年来,不是没用过别的侍读,但最终都因故一一驱离了。若非忍无可忍,母后不会亲下通牒,要他“自己”到太学里挑个“对”的人。

    当然,他大可随意挑选一个,交差了事。

    但倘若这一回挑出来的人选又让母后不满意,决定插手干预东宫作息,只怕往后他这个东宫之主就再也没快活日子可过了。

    他很清楚,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定的限度。

    思及此,不禁再瞥了少年一眼。

    才十二岁呀真要就这么将他推入虎口?

    好似怎么选择都不妥,颇为难人

    他“刷”地一声,打开摺扇,轻轻摇了起来。

    “殿下?”黄梨江突然讶异地看着红袍公子。

    明光太子这才“噫”了一声,发现自己在陷入天人交战之余,竟已缓缓伸手向他——

    不可!会误了这少年前程。脑袋里一个警告的声音疾出,然而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随身玉扇,并且放进少年手中,强要他收下。

    看来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扬,他抿去一丝苦笑。

    “三日后,带此扇到东宫来。”说罢,他转身往身后院落走去,怕自己随时都会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讨到人才行。

    太子竟当众赠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么直接地批评他行径不合宜的情况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转角,其他生员纷纷围着黄梨江争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地谈论起来。

    “好大胆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后到东宫增,必定是要好好惩罚的大不敬啊。”等着看黄梨江下场凄惨的同年,以看好戏的心态这般说。

    “黄梨江,今天跟说话的人要是当今太子啊,怎么连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这样实在不聪明。”平时与黄梨江没有什么过节的人,则忍不住出言相劝。

    同侪的话,也正是黄梨江的疑问。他当众顶撞了太子,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会得罪人,但再怎么也没料到,他竟会赠他一柄扇子

    秦无量难得没加入众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黄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领悟过来,瞪着黄梨江,脱口道:“原来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赏抗颜逆俗的说词,所以才大胆批评,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简单,黄梨江,不简单,太会作戏了!这人”

    不行,不能收下这把玉扇。黄梨江握紧扇柄,也不理会众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刚刚消失的方向;得赶紧澄清才行,否则,等风声传到了外头去,传到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时,就来不及了。这把扇,万万不能留。

    秦无量一席话,引得众人追问:“无量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领悟?秦无量有点不耐地解释:“扇者,善也。太子赠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极欣赏黄梨江那小子的评论啊!包不用说,那把扇玉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么我没早些看出来呢。”

    是谁说当今太子喜奉承,好冶游,不学无术的?早知太子藏着这一层心思,也就不用昧着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诗捧成旷世杰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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